中午饭前,刘明海扶着成子进了监号。饭端来了,成子没有动手端的意思。刘明海端过来,放在成子手上,成子拿了一下调羹,没有舀饭,放下了。
刘明海说道:“不管还有多少天,哪怕就是明天的日子,我们也应该活得像一个人。”
成子眨了眨眼睛,看着刘明海。
刘明海问道:“你还认得我吗?”
成子笑了笑说道:“认得!刘把式。”
“你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剩下的时间都是赚的。是明天吗?”
“不是,说材料是前天往长沙送的,要等长沙批下来。”
“哦!一定会批?”
“一定会批。要展示民主衙门的威慑力和正确性,不会不批。”
成子边说话边用调羹搅动碗里的饭菜。
成子将口腔里的饭菜吞下,说道:“我爷,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刘明海回答道:“那天跟你说过,我没说假话,是真的。上次去拿棉衣的时候,怕你爷产生误会,我冇进屋。现在情况怎样,我不知道。跟你说实话吧,连续几次中风,这事很不妙,最关键的是不能受刺激。你的事没有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
成子噙着泪,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对不起我爷。”
刘明海将成子的饭碗端过来,说道:“不能这样想,你没有对不起谁。只是,我们到世上走一遭,我们总想做到问心无愧,尽管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还是会这么想。成子!我相信你能做到,我们都能做到。”
晚饭,刘明海要了一些酒,成子没有推诿,给他筛多少他就喝多少。喝完酒,还和站在巡视平台的夏所长、姜看守说了几句酒话。夏所长夸成子是好样的,人就该这样活着。听了这话,成子还哼起了《十二月放羊》的调子。不过跑调了,隔壁的骂了几句,说调都跑到成子的外婆家里去了。可那人连哼都不会哼,成子说他没有资格说自己。听这么一说,那人也哼了起来,怪难听的,搞得整个监区闹哄哄的,大喊大叫起来。夏所长也不制止,也没让看守们拿水枪来呲人。
半夜,成子的酒醒了,说道:“我都没几天活头了,这样醉生梦死的行嘛!”
刘明海坐起来,问道:“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说要做到问心无愧嘛!我刚才想我做不到问心无愧呀!我爷、喜豆、仕雄、大丽、小妹,岳父、岳母,还有好多人,我都不能做到问心无愧,所以我不能这样就走呀!”
刘明海披上大衣,坐到成子床边,说道:“是呀!成子,你不觉得如果你一走了之,自己留下遗憾不说,还会给老婆孩子留下麻烦嘛!”
成子有些不解,问道:“怎么说?”
刘明海站了起来,在监室里踱着步,说道:“你现在不服罪,那你走后,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他们也不服呀!你知道嘛!最先知道你这个结果的是于蕾,她当时就晕倒了。到我来这里之前,她还说不出话来,失声了。你和她不能算是朋友,也不能算是亲戚,只是因为李舜成,她才注意到了你,她为什么会这样?
“我来这之前,她拉我到医院外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她跟我说起一件往事。日本人投降那天,她和李舜成,还有其他几个人,本来可以不用冒着生死危险去跟日本人打那么一仗,等几天,等衙门来接收好了。可当时李舜成说这不是时间长短问题,日本人已经没有再管制中国人的道理了,没道理就必须翻转来,所以他们打了那一仗。
“她说,理对人们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有时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你的家人、朋友也是这样的、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会把理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如果他们因为你的事,想不透这个理,过不了这个坎,你说,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成子说道:“昨天,我已经死过一道了。我当时看见好大的水,哗哗地直流。跟着我的还有一个穿黑色麻衣的人,他说往前面走,淌过这条河,走过那道坎就没事了,那里比这里好。我说:‘我不能走,你让我留下来,我把事情办熨帖了,你再来找我,到那时我就跟你去,随便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
“现在我清楚了,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就像一个萝卜,越长越大,扯出来,地上就会留下一个好大的眼。人不是萝卜,不能一走了之,什么都不管不顾一个人一声不吭就走,那是不行的。你得把那个眼填平了,才能走。”
刘明海说道:“是呀!我们都到世上来过这么一回,不能就这么走了,什么也没留下。虽然,我们是带着恶名走的,那不过是走的时候穿的什么衣裳而已。实际上,我们还是留下了很多东西的,这些老天爷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老人家因为我们曾经来过这么一回而微笑,因为我们每一个人而微笑。”
成子没有说话了,整个晚上再没有说话。
天亮后,两人开始编故事,圆供词,力求把别人都撇清,把所有事都认下来。有趣的是,成子越说越高兴,像是来了创作灵感似的。高兴之余,成子还给自己增加了一条罪状,那就是对父母不孝,对妻子不诚,对儿女不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