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雅……
渥希紧紧地扣着黄金椅背,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把这椅提起来摔得粉碎,如果不是因为这把椅子,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贪得无厌,他怎么会,他怎么会失去他的达雅呢?
原来没有你的世界,不管是成功,抑或是失败,都是如此的寂寞。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无法替代的,当时看起来不以为然,后来你才会明白,很重要很重要。
他们之间最纯洁的感情,到底还是因为权势的倾轧而牺牲,那段痛苦而绝望的日子,他一生一世都无法忘记。
达雅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草原,而她的唇角,却含着一丝莫明的微笑。
她似乎洞穿宿命,望尽千年的悲伤。
回首往事,渥希痛彻心扉。
原来仇恨是一件如此消耗体力的事,他这些年依靠着仇恨的力量而活,如今呢,他要报复谁?把齐隆液给杀了?
齐隆液?
渥希眼里闪过丝寒光,蓦地跳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出了帐篷。
“有没有看到齐隆液?有没有看到?”
“头领。”
“我问你们呢,有没有看到齐隆液?”
“这个——”一个骑兵道,“应该是率领部众跑了吧。”
“跑了?”渥希目光一闪,“跟我去找。”
他率领着自己的骑兵,在齐纳河畔跑了几个来回,却没有找到齐隆液,齐隆液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
渥希有些气恼地回到金帐中,重重一拳锤在桌上,然后叫来一大群人,大酒,大肉,好吃,好喝,好享受。
酒喝完了,渥希一个人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朦朦胧胧里,他忽然听得有人叹息,渥希睁开双眼看去,但见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他穿着金色的袍服,双目炯炯有神。
“齐元凯?”
“在这片土地上,你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这样称呼我的人。”
渥希没有说话。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放走你吗?”
渥希没言语,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很多事你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吗?”
“你心里,最在乎的是什么?是这把黄金的椅子,还是——”
“是达雅。”渥希无比肯定地道,“我最在乎的,是达雅。”
“可是达雅已经死了。”
“是啊。”渥希轻轻地叹息,“达雅已经死了,但她却永远活着,活在我的心里。”
“那么你呢?”
“我?”渥希忽然笑了,那一笑很苍凉,带着一种苦涩,“我会骑马走遍整个辽云草原,我会带着我的达雅,带着我心里的达雅,看遍辽云草原的山山水水,碧河蓝天。”
齐元凯看着他,永远不言语。
“不管怎么样,你是一个让我钦佩的人。”齐元凯脸上浮起几许笑意,“渥希,传说英雄都是寂寞的,难道你不寂寞吗?”
“寂寞?”
渥希笑了:“我不寂寞。”
“你真地不寂寞?”
“不。”
两人久久地平视着,许久不言语。
幻影消失了,渥希大叫一声睁开眼来,却发现帐中空空如也,只有淡淡的火光,映照出绰约的影子。
清晨,渥希走出帐篷,士兵们立即围了过来:“头领。”
渥希看看他们,脸上忽然浮起几许笑意:“你们跟着我,一路辗转南北,可觉得苦,觉得累?”
“不苦。”
“你们想要的牛羊,想要的草场,想要的帐篷,现在都得到了吧。”
“头领?”
“现在,你们可以放下手中的武器,回家去过你们普通而平凡的日子,去吧。”
众人有些莫明其妙,不懂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去吧。”渥希深深地叹了口气。
骑兵们纷纷散开,他们感觉,他们的首领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再没有那种枭杀寒凉的气息,变得平和近人。
当一尊战神泯灭杀念,他手中的武器,就将失去力量。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战争。”只有一名骑兵,听到他转身之后的低语,“我厌恶战争,厌恶死亡,我只想守着自己最爱的人,平静渡过一生。”
骑兵站在那里,看着他一个人慢慢地走远。
渥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他是厌憎了这片土地,也厌憎了所有的一切。
过去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被他悉数抛在脑后,他走得很平静,临走前遣散了所有的人,让他们各自离去。
王廷恢复了沉寂,然而却也一片狼藉,往昔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些建筑,被焚烧殆尽,更重要的是西番骑兵,损失惨重。
当齐隆洪单骑回到王廷时,看到的是满地残骸,以及一群在空中盘旋的鸟。
他的心境忽然有些苍凉,然后想起自己那一位伟岸的父亲,临死前他总是眼神悲伤地看着远方,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父亲,您的大智大慧洞穿千古,却被我们这些凡俗的子民所误解,血腥和仇恨让每个人都身心疲惫,谁又能像父亲一样,抚慰这片草原上无数的子民?
长生天将赐予这片土地一位怎样的王者?他是否能担承起万民的祈望?他是否能聆听万物苍生的请求?他是否能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每一个人?
齐隆洪久久地怔立着。
“已经很久,没有王廷的消息了。”
“是啊。”齐隆浩点头,搁下手中的毛笔,搓了搓手,“咱们似乎应该去瞧瞧。”
司徒薇没有言语。
第二天天色晴朗,齐隆浩走出屋子,没多远就看见悬崖下方立着两匹马。
齐隆液,齐隆洪。
齐隆浩微怔。
“三弟。”齐隆洪脸上浮起难得的笑意,“跟我们回去吧。”
“回去?”
“是,请你跟我们回去,牧民们都说,你有和群星一样璀璨的智慧,你可以带领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
齐隆浩沉默。
他有和群星一样璀璨的智慧?他可以掌握整个西番的未来?是那样吗?
“三弟,你是不相信我们,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二哥。”齐隆浩冲他一拱手,“那你可放得下,自己心中的权欲之念,和我同心同德?”
齐隆洪沉默。
“还记得父汗临死时的那些日子吗?你们俩心里想的是什么?是西番的未来,还是黄金椅象征的权势,在你们眼里,黄金椅所代表的一切,超过世间所有,难道,不是吗?”
齐隆洪和齐隆液都低下了头,深觉惭愧。
齐隆浩的眼里有着他们所不熟悉的漠然。
“我讨厌西番,讨厌你争我夺,讨厌你们动辄率兵杀来杀去,讨厌你们那副嘴脸。”
“我可以回去,但是自此以后,我颁布的每一条法令,你们都必须无条件遵守,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有如天上的北极星一样不可撼动。”
齐隆洪和齐隆液对视一眼,暗道这是哪里跑出来的一尊大佛,他们本来想不服从,可是再一想,除了大公无私的齐隆浩之外,他们根本无法相信对方。
倘若齐隆洪掌权,齐隆液自然会担心他会对自己不利,反之一样,意思就是说,不管是他们四个当中哪一个掌握了权利,其他三人都不服气,还真不如把黄金椅交给齐隆浩,至少他从来没有任何私心,胸怀坦荡而磊落。
齐隆洪首先翻身下了马背,伏倒在雪地里:“齐隆洪拜见大汗。”
“拜见大汗。”
看着下方两位兄长,齐隆浩久久没有言语,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
没有血腥,白皙而干净。
他亦跪了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朝着浩浩长天,虔诚祷告。
将迎回齐隆浩为王的消息传回王廷,所有的人或震惊,或茫然,或难以置信。
但更多的人,却是奔走相告。
他们的五王子,那位从小饱受磨难的五王子,将成为王者,将掌管这一片辽阔的土地。
“阿薇。”
“嗯。”
“你怪我吗?”
司徒薇摇头:“相反,我觉得,这样的你,才是你。”
“你——”
“你永远都是我最爱的人,不管你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我爱你,隆浩,我的爱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
“阿薇。”
“能与你一生相守,是我司徒薇这一生,最隆盛的幸福。”
“阿薇。”
雄浑的号角声响起,齐隆浩一身盛装,紧紧握住司徒薇的手,他的脚步走得平静而从容,他目光沉静,华丽的王袍勾勒出他的身形。
王者雍容。
牧民们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位一直默默无言的五王子,帅气,俊俏,博学,人们称颂着他的英武,传说着和他有关的一切。
以及他们之间坚定的爱情故事。
在金帐前,两人停了下来。
“你进去吧。”司徒薇看着他微笑,“你进去,我在这儿等你。”
“我们一起进去。”齐隆浩握紧她的手,走进金帐里。
西番贵族们分列两旁,静候着他们的到来,脚下铺着厚厚的羊毛毯,直通向那把黄金椅。
夫妻俩肩并着肩,一向走向那把椅子。
他们微笑。
他们叹息。
他们流泪。
他们悲伤。
曾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迫于刀光剑影,而互相执手无言。
他以为保护不了她。
她也这样觉得。
可是爱情,帮他们创造了奇迹。
“汗王,是否请卜赞前来?”
“卜赞?”齐隆浩想起了那个目光深邃的老者,想起他曾经的预言,想起他身上曾经发生的一切。
“我会亲自去拜见卜赞大师。”
众人一时无言。
“诸位,”齐元凯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西番至今日,经历了多番的变动,有多少人在这一场场争斗中无辜送命,我已不再记得,我不希望有相同的事情再次发生。”
众人沉默。
“另外我要说一件事。”
众人皆屏息。
“站在我身边这位,将是我西番的汗后,从今日开始,她就是你们要尊敬的国母。”
帐篷里一时静寂。
“或者,有人会非议她卑贱的出身,或者有人会诋毁她是外族,但不管怎么说,我齐隆浩今生只有一位妻子,永远只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