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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 雨,他就是一个孩子

尼尔越过她,拉开了窗帘,屋外乌云罩顶,瞬息像铅锤倒灌,裂隙里的灰霾翻涌,占据了半边天,看得出,不时将会有一场瓢泼大雨。

他抻一抻筋骨,倏忽问她:“别那么拘谨,对了,你吃过饭没?”

“还没呢,阿T。”

他蓦然回头,一味地盯住李子瑜,并不说话,那眼珠儿提溜,有一股十分古怪的促狭。

“阿T叫了这么久,我也习以为常了,我起先不知,以为这只是办公室里的随性文化,昨日听小文讲,这是一个李某某替我取的外号,两层意思,一是在网络游戏中,下副本需要主扛BOSS仇恨的,叫T,我便是你们恨不得生啖掉的大怪,二是老虎的英文,Tiger的首字母,据说,竟然还有人物传记。”

尼尔往复踱步,摇头晃脑地,有股子京腔的味儿,娓娓道来:“T者,西方归化之蛮夷,字疯八,号毒狼居士,头硕如柱,面若银盘,双睛高吊,颧颊嶙峋,脾性暴躁乖戾,不喜女色,有嗜臭食腐之异癖,常穴居而夜伏昼出。”

“小文怎么知道......”李子瑜心惊胆颤,嘴一瓢就讲漏半句了,旋即又更正:噢不对,你怎么能乱说话,冤枉人呢。”

尼尔只手托住腮,来回摩挲,仿佛是在深思:“噢,那不如你帮我参详一下,究竟会是谁在那嚼舌根,见过拔舌地狱不,将她舌头一圈一圈再一圈地裹在烧火棍上,用火钳使劲拖拽出来,有这么长一截,可以炒上好几盘菜。”

尼尔拿手比划一下,有两寸长。

李子瑜赶忙捂住嘴,舌根好似真的感到了疼痛。

公司里,赵钱孙杨,周吴郑王,百家姓那是俯拾皆是,李姓偏少,只有两人,一位是值班的哑巴保安,另一位便是她。

李子瑜料知尼尔要数落的是她,须臾感到窒息,连喷发的鼻息也是滚烫的,她窘迫极了,一边喊他看茶,一边匆匆折回秉起紫砂壶柄,可愈慌就愈笨拙,一提壶的水全往他身上浇洒,亏得他起身快,与她绕柱走,往后一藏钻进了壁龛内,只湿了袒露的衣襟。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是头一遭全遇上了。

李子瑜呆若木鸡,方寸全失,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肉体石化掉,魂儿已飘荡在广场外,哆嗦着深吸一口气,慨叹这世界仍然是完整的。

他揩净水渍后,头也未抬起,忽然说:“这衣服,你得赔。”

一提及钱财,李子瑜那脑壳便像敲了一榔头,嗡嗡作响,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断宽慰自己,思绪飞快在‘超人’、‘水果’、‘丰乳大臀’等一系列怪诞名词之间来回切换,强自镇定下来,嘴还要犟,说:“只不过是打湿了而已,烘干便是了,赔钱,不至于吧......”

“Prada定制款MiuMiu系列单排扣西装,Farfetch团队亲手测量,衣服最光鲜的一段时期,只能干洗,沾水容易皱,那样不仅影响皮料质感,亦将淡化色调光泽,大打折扣。”

她一怔,呢喃一句:“这有钱人真矫情,衣服不光奢侈,还比不过我二十元的地摊货,真糟蹋。”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李子瑜也是有傲气的,尽管不多,三扣五除怎也值个三瓜两枣,既然犯错,认栽便是了,她攥紧了拳头,说:“那我赔你就是了,从我工资里扣,你这件衣服多少钱?”

“八千。”

“什么?!”

“我说,八千元人民币,原价一万七,这价还是我三个月前用会员星钻在意大利门店购买的,没算上汇率,现在只给你打折取整了。”

“不不不,哥,我是说上一句,这衣服,您看,面料搓起来,触感实在和夜市买来的差不多,什么噗噗哒品牌,我听也没听过,不行我给你整一件,保证连吊牌也一模一样,再叫师傅给您裁剪一番,袖管收一收,比现在这件瞧起来时尚哩,再不行,你给打个折,零点五折,零点六折也成,您不能这样仗势欺压我。”

瞧见她一副面相,原先是慷慨凛然,转瞬一刻,便转变为苦大仇深,尼尔站立起来,不住地鼓掌,说:“妙呀,李子瑜,这脸变的,梨园国师也不过如是罢。”

他扬起手来,屈起中指和拇指,蓄了点力,不待李子瑜反应过来,朝她脑门正中弹了一记,说:“你倒是会讲价,这事暂且搁我这,聪明劲请你以后用在工作上,往后再给人取外号拜托用点脑,另外,也没必要总是总经理前总经理后的,可以叫我尼尔,人不多的时候。”

尼尔转身摘下落地衣架上的西服外套,掸了掸,往臂弯上一搭,再打了个响指示意出门,简直是不容分说。

尼尔的座驾是一辆顶配版的牧马人,当地下车库的道闸提到六十度夹角的那一霎,犹如一匹脱缰的龙驹,仰天长啸一声,便踏蹄窜出,李子瑜清晰地从后视镜看到,岗亭外被排气管迸出的废气糊了一脸的保安暴跳起来,他狰狞的脸上,‘滚’字的前半段已呼之欲出。

迈速表疯狂地飙升,加速的背推令李子瑜犹如倒戈的麦穗,徐徐葬入在座椅内,两腿若非尥直,人就抠不出了,驱车变道之快,游离如蛇,窗外的风刮得猎猎作响,几近藤条一般,抽完左脸,抽右脸。

忽然想,她是搭错了便车。

司机是一个近乎自戕的疯子。

疯子都钟情蚍蜉撼树,这种原始的激越感,愈强烈,愈发促使他亢奋,亢极则昏聩,管窥蠡测也丝毫不觉得牝牡骊黄。

他大概会在车祸之后,付之一笑,儒雅地掰开卷曲的车门,用兰花指拈住咖啡杯的杯耳,杯中是六十五摄氏度的拿铁,糙面泛起的奶泡在不断翻滚,漾出缭绕的香味,眉梢上汩汩溢出的鲜血淌得满脸,干稠后黏住了鬓发,结成鬏鬏的一块,可这并不影响他那孤芳自赏的隽秀。

李子瑜那一刻寻思,金砖男是不是都这样,执拗,轻蔑,仿佛听人劝是受人掣肘而煞他男性雄风的难受事儿。

迫不得已殉难的话,那一点意外工伤赔偿,兴许连聘请工匠打一副伸得直脚的棺椁也不够,想想也是窝囊,争一面儿,她也得活下。

尼尔蓦然减缓了车速,找准中控按钮,关闭车窗,他睨她一眼那满面潮红,四仰八叉的,说:“你似乎不怎么习惯坐快车?”

李子瑜旁敲侧击,让他猜,癞蛤蟆瞪草的意思,他聪颖,轻易听出这是讥诮他闲磨的话,腾出右手来,敲打她脑袋。

“和聪明人讲话,要小心点。”

她嘀咕说:“再怎样,也不至于把车窗全开了吧。”

“这样省油。”他面不改色地回答。

李子瑜翻了个白眼,叨一句‘真抠’,怎料他耳尖,听出些端倪,让我复述,她哪里敢望他讲,一指窗外掠过商业广场上空悬浮的阿童木汽艇,扬言腿真白,堪堪敷衍了事,他也不追究,李子瑜别一别耳后发丝,兀自看朦胧的街景迅捷翻飞,被搅拌成缤纷的泼墨,一时迷离。

她忽然问他去哪,尼尔踯躅少倾,没有主意,反过来问她,思忖片刻,李子瑜说:“那去长寿路那边吃吧,如何,也不远。”

西起宝华路,沿长寿路西行,走过林林总总的商铺,大约几百米,往右挺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有一家西关老屋,装潢陈旧,匾额以醒目的正楷字体漆撰出‘粥粉店’仨字,二人找了个角落的座位,搬来两张包浆好的木凳坐下。

粥粉店铺是一对老夫妇在经营,膝下一对儿女不久前刚收到浙江外国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乐得他俩喜出望外,逢人便唠这门喜事,听讲的人若是赏脸恭迎,不论贵贱,纵然是个乞丐,也能讨个三五钱元的利是。

老板掌厨,老板娘则负责跑堂,兼任账房,做的是街坊生意,由于菜肴可口,那一勺特制的一脉传承豉油更是味鲜,加之人又亲和勤勉,邻里都愿意照料,时值午市,人流络绎不绝,生意确为红火。

老板娘眼尖,一眼便瞧到这儿,两三步走过来,围裙兜里揣出一块抹布,摊开,擦拭一遍桌面,一面笑,一面对我说:“小姑娘,多久没来了,忙咧?”

李子瑜点一点头,答应一声,她也不见停手,继续说:“再忙也得歇会,身体可是本钱不是,噢对了,我儿子和女儿考上大学,名牌大学。”

她往地里甩一下手指上的水渍,拿出一沓利是封,抽两张塞给我,又从手机翻出多页的通知书照片给我看,李子瑜讲一句‘您儿子真棒’,她便笑得露齿,两手摆一摆,说:“哪里哪里,这俩孩子要是懂点事,我也不至于这么烦,你想呀,柴米油盐酱醋茶,学杂书本,衣服床褥,进大学还得购买新电脑和手机,哪一样不用支出,孩子就是吞金兽,我也不图他俩有多大本事,能成长独立就好。”

话说到这,她蓦然上下打量李子瑜一番,眼眯成缝,笑说:“小姑娘长得真俊,有婚嫁没,如果没,可以考虑我儿子,合不合适另说,年轻人加微信慢慢聊呗,他性子和你一样乖,女孩年龄大些不打紧,女大三还抱金砖嘛,我家小老头就比我小哩。”

她讲得唾沫横飞,若不是内堂有人喊伙计,她便坐下,指定要给我摸骨,算一卦姻缘生辰,临行前点了菜,照旧,一份净馄饨、一份排骨米线,一笼蒸饺,外添一份牛腩河粉。

老板娘絮叨的前后,尼尔一直静观。

利是封摸起来有些薄,指腹抿一抿便知,拆开,是一张五元,两封便是十元,李子瑜反复叠码,心里盘算一遍,正预备收入囊中,却被尼尔一把夺去,他说:“就这十元钱,有让你这么开心?”

“意外之财,攒多了也是不小的数目。”

“这十元,据说有五元是我的吧?”

“那你想怎么样?”

他看她面色不忿,觉得好笑,扬了扬手中的两张纸钞,说:“这十元呐,便抵作你欠款的部分利息。”

李子瑜努一努嘴,不高兴了,想这厮人前光鲜,却是个混账东西,不顾忌主仆情面,与乞丐夺食,若是张扬出去,也不怕坏了名声,转念一想用词颇为不当,竟将自己比作乞丐,她面色一红,恰有人吆喝一声,是老板娘盛了食物端上来,不与他争辩,她赶忙迎上。

李子瑜笑吟吟地端过自己那碗排骨米线,有些烫,赶忙往耳垂上捏一捏,然后拎起筷子,夹起面里的排骨,两面蘸匀了豉油,送入口中。

口感鲜、嫩,滑而不腻。

她咀嚼得细致,昂头时,瞧见尼尔并无动作,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不吃呢?”

尼尔的眉梢往上一抬,他的目光先是逡巡一道周围,最后落于桌面,拿起身前的青瓷杯往复端详,那杯有两道豁口,罅隙裂到一半,因长年累月有些许泛黑了,他伸出食指,裹挟一张纸巾往内壁擦拭,劲力更像是在掰。

李子瑜笑话他一句‘再擦可就要破了’,一边埋汰他,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瓷杯,叠入塑料盆内,提一壶开水里外各浇一遍,仔细涮过后,才将水朝外泼掉。

她说:“你别看这里东西旧,可这并非邋遢,都很干净的,再者,岭南人算讲究的了,正常来说,高温烫一下就能杀毒灭菌。”

“你确定?”

她点一点头,转瞬狐疑看向他,问:“你不会是有洁癖吧?”

他微微迟疑,说:“倒也不是,我从未在这样环境吃东西。”

“为何,你是北方人吗?”

“祖籍安徽滁州,但我很小就随父母移居到美国生活,只有过年会回来,只为看望祖辈,国内许多事物,已经不大有印象。”

“所以,你在国外没吃过包子、粉面?”

尼尔看她一眼:“汉堡算吗?”

李子瑜不免失笑,又说:“可你中文说得很好,不像从小移居的ABC。”

“你有一个中国家庭,从小培育,你也可以。”

“那你为什么选择回中国?”

尼尔显得有些错愕,这种问题在他看来,似乎是意料之外的,神情拂过一缕阴郁,一瞬却淡然,说:“小姑娘不要问那么多,该吃就多吃点,长身体。”

“你才多大,喊人小姑娘。”

“你说呢,刚不还喊我哥来着。”

他平一下筷尖,左右翻覆地挑一挑面食,几乎搅浑了汤汁,却始终未敢入口,李子瑜舀了一块馄饨,不由分说地呈到他面前,他躲闪不及,惊诧那一当口的间歇,食物便被囫囵塞入嘴内,他不便发作,朝她瞪一眼,沉下气来,闭上双目,细细地将口中之物嚼成烂泥后吞咽下去,这才轻声说:“味道,还算凑合吧。”

“我没讲错吧,确实很好吃,这家店也算老字号了,每日光顾的人多不胜数,要是晚上,甚至还要拿筹排队,你想吃别人还不伺候呢。”

“你经常来这里吃?”

“哪里,没那么多时间,只是偶尔闲暇会过来吧。”

尼尔尝了两口牛腩河粉,眉目纹丝不动,还是那副冷冽的模样,两盏茶的功夫,他嗦光了面食,甚至端起碗来,将汤也喝得只剩渣滓了。

李子瑜诧异万分,指了指他唇角的油渍,他抽了张纸巾,雅致地抿了抿,又捋了下领带,挺直胸膛,再度正襟危坐。

李子瑜不禁嗤笑出声。

尼尔半张愠怒的脸,都藏在了阴影内。

“笑什么笑,不许笑,嗝——”

他话还没讲完,溘然打了一个冗长而迤逦的响嗝,邻桌一阵唏嘘,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他的脸色愈加地深沉了,侧目瞧见李子瑜那怎也掩藏不住揶揄的面相,呵斥道:“李子榆,还笑!有什么方法可以压住打嗝?”

“吃得太饱,胃里有气,自然容易打嗝。”她斟了满满的一杯茶水,递给他,说,“喏,一次性喝一大杯水,有效果哦。”

接过一饮而尽,果真没有呃逆的感觉了。

结过账,两人坐上车,李子瑜本以为会回一趟公司准备材料,他却直接往南沙的方向开去。

“不用准备开会的资料吗?”

“不用。”尼尔目不斜视,轻敲了下自己的颞颥,道,“资料都在这了。”

她不再啰嗦,倦极了就打起了盹,正当朦胧混沌之中,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又弹一弹她的脑门,李子瑜盛怒,伸手胡乱地拽住了一个峥嵘兀突的轮廓,指尖戳入狭窄的温热内。

她猛一睁眼,尼尔正俯瞰着她,他站于副驾驶门外,身子由于过分前倾,只能以单脚踮起。

李子瑜捧着尼尔的脸,他那上睑的睫毛相较修长许多,眼眸,湛蓝得有如皓月繁星,她仔细往里端详,看到水漾银光中的自己,他的眉心蹙紧,高挺的鼻梁被她插入的食指蹭起了褶皱,整个面容拧得有些忸怩。

两张错愕的脸,只有两指的距离。

李子瑜也不知怎就萌生怪诞的想法,使了点力,揪一揪那张筋挛的面容,触感竟来得如此生猛,扬手再拍打,听到清脆的两道声响,脆生生的格外响亮。

“......”

尼尔那翕拢的薄唇,缓缓喷发一道热气,不偏不倚地撞在李子瑜的脖颈上,她蓦然醒了大半,惊惶地抽回双手,蓄力将他推开,尼尔踉跄两步才站稳身躯,擤一下鼻翼,干咳两声,不疾不徐地道:“到地方了,叫你总不醒,你睡相真不好,没想到你起床气更大。”

闻听此话,李子瑜真想唱一首阿杜的《他一定很爱你》,往车底钻,她连忙道歉赔不是,背过身,拾掇一下衣裳,再拿纸巾嵌入指甲缝里,里外各揩一遍。

这是一个窘迫的小插曲,不过工作在身,时间也有限,两人并没有想太多,迅捷地调整了状态。

尼尔确实是一位商业谈判的好手,与业主代表的交流中,既不卑不亢、又大方得体,阐述方案要点时,简明扼要之下引经据典,绝无连篇累牍,不落窠臼。

走出会议室,甲方的人还特地与尼尔再次握了握手言谢,李子瑜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他却揉乱了她的长发,淡淡地说:“别扯开话题,下次你要自己来。”

李子瑜泄了气一般。

“甲方的态度很温和,我跟他说你是我们这项目的执行人,他也表示无异议。”尼尔穿上了外套,又补了一句,“放手一搏,认真对待,发挥平常的水平就行,公司会为你撑腰的。”

大厦不允许外部车辆进入,所以她们的车是停泊在大厦的对面,走过去要几分钟的脚程。

出来时,天下起了雨,滂沱一般,两人各举一把伞,前后脚,匆匆地踏过泥泞的道路,尼尔却脚下一滑,敦实地坐在了马路牙上。

李子瑜把伞撑过去,蹲下来问:“你怎么样了?”

尼尔的脸部有些抽搐。

他说:“真背,脚崴了。”

李子瑜思索了下,左手擎稳伞,右手搀扶起尼尔,蹒跚地挪到了边上的商铺屋檐底下。

他靠着墙,束腰的西服沾满了砂砾大小的雨滴,连内衬的绿调格子衫都浸湿了一大半,泥巴溅到他修长的裤管,及膝以下都成蜡染的黄,我捻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刘海,把连衣裙卷边的裙摆往下使劲地拽了拽。

水从人行道倒灌到台阶,并不深,漾起涟漪打在岸堤,像一座孤岛,稠密的雨顺着檐口,次序地滴落,像眼泪,李子瑜把手背伸出去,冰冰凉凉的感觉透入肌肤。

“你喜欢下雨天?”

尼尔突然问。

“雨天会让人多想,我喜欢它杳然的岑寂,可也讨厌它叆叇的惆怅。”李子瑜歪了歪脑袋,说,“你不觉得雨是一个小孩,他有纨绔桀骜的一面,也有招人怜爱的一面,他不过是想引得他人的注目,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用尽了自己的力量。”

“他会说话吗?”

“会,你听,那平平仄仄的滴答声。”

“那他会聆听吗?”

“当然。”我阖上双目,并起五指拢着耳郭,“他说话慢条斯理,可他又是一个犟脾气的谛听者。”

“你真是一个怪女孩。”

“是啊。”

李子瑜回过头来朝尼尔吐了吐舌头,他显然怔住了。

雨势渐小,李子瑜向市场里的老板押了一百元,借了一辆卸猪肉用的小推车,把满脸狐疑的尼尔扶上来,叮嘱他一声‘坐稳了’,在骇怪的众目睽睽下,一路,风驰电掣地推到不远的社区医院里。

医生给尼尔热敷了半小时,再进行固定包扎,讲述医嘱的时候,有些许玩味:“所幸只是软组织挫伤,吃药调养两天,不要轻易试水便好了,话分两头,你先生今日即便是早产分娩,也不能莽撞闯入妇产科,下次记得挂号,排队,讲文明秩序。”

李子瑜讪讪一笑,尼尔却是下颌狰紧,黑着脸。

退还了押金,网络上叫来代驾,把李子瑜送回寓所,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她洗了个澡,一瞬站不住了,缓缓蹲下去,莲蓬头扬洒下的水珠明明很轻柔,淌满她全身,却叫她承受不下,李子瑜不消去看,也知道自己一张脸瘦削,憔悴极了,可都市里疲于奔命的人,哪个不憔悴,肢体对思想糟践时的排斥最为显露,在还没停当之前,绝不可能莫衷一是。

该怎么形容活得空泛的人,她明明是唾弃的,究竟也不敢较真地骂狠了,那是自然,怎会有人咒自己装腔作势呢?

良久,李子瑜站直身,兀自地摩挲着脸庞,氤氲的气雾让她看不真切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了。

她忽然对自己说:“是你吗,李子榆?”

跟自己的对话真的很傻,她嗤之以鼻。

不着寸缕地走出来,李子瑜擦拭着蓬松的头发,手机突然震动,是尼尔的讯息。

“李子榆,今天之事,哪里能讲,哪里不能讲,往后该拎得清!”

他提了她一句醒,适才念起,哑然失笑。

泡了杯速溶咖啡,打开了电脑,登录了QQ,姜蕊正在线,她说,周末她有个高中的同学聚会,问李子瑜去不去。

李子瑜敲字回说:“你的同学会,我去干什么?”

“同学并不是重点呀,人多热闹嘛。”

“不去。”

“别嘛,人家好久没见这些同学,可大多都生疏了,你就陪陪人家去,不然我自己一人会很无趣,很尴尬耶。”

隔着屏幕,李子瑜都能瞧见姜蕊一脸哀怨的神情。

“好吧好吧,你有跟夕月说吗?”

“说过,但是她有约,跟她的男友。”

夕月来自单亲家庭,父母协议离的婚,她这个赔钱货归了父亲抚养,那一年,她才七岁,父亲平日里打理一个旧报刊,他是个嗜醉的酒鬼,曾带回一个浓妆妖冶的女人,搂进卧室的时候,被夕月蛮横地推出去,这个较真的小不点,向来笃定卧室里的大床,只有父母能碰。

这样的女孩,生来倔强。

夕月是广州本地人,说一口纯正的广府粤语,曾几何时,西堤码头里,晚风泛拂过岸堤上凭栏依偎的三位女生,夕月的侧颜笑靥美极了,像一朵辉映下盛放的花儿。

她伸手把长发梳理到脑后,仰起脸来踽踽凉凉,偏又像一只孤傲的黑天鹅。

她用粤语说:“情情嗒嗒葛事,唔岩我。”

爱慕她的人,账面上,可以满编一个加强山地排,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她嫌恶毫无契合的灵魂,刚愎自用的爱情,只会是一辆疾速驶来的大货柜车,毫无征兆地撞向你,你是选择杀身成仁,还是识趣躲开?

李子瑜辨不清,而覃夕月讨的也绝非一句宽宥,当旭日黯淡下来,李子瑜看到绮丽的花朵沾了半截子余晖,孑然孤独,逐渐凋敝。

然而夕月谈起恋爱,却也就这两个月的事情。

李子瑜很好奇是怎样的人征服了她,可从未见过,蕊儿去找夕月吃午餐的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她告诉子瑜,那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有荞麦的肤色,聪明能干,勤恳耐劳,是个绩优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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