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我走路去看望他。
乡间的黄土路，通往山里。因为并非主要道路，最多就几辆无牌照的摩托车和自行车走过，所以，全村的人都不觉得有把它修成水泥路的必要。这样也许更好，至少我是这样觉得，水泥路太坚硬，冷冰冰的，连足迹都不能踩出来。黄土路松散却踏实，一步一个脚印，感情总是温馨。
我迈着小碎步，迎着夕阳的光，慢慢地走在路上。迎面而来的农民总带着谦卑的微笑，千百年不变。
路边堆着枯黄的杂草，一块一块的菜地被修整得干干净净。放牛的老人扛着一把磨损得厉害的锄头，哼唱着古老的革命歌曲。有年轻的姑娘挑着空桶到路边的小溪去挑水，被阳光晒得黑黑的脸上有不相称的老成。小溪就是我去洗衣服的小溪，这里是上游，下面有一个小小的水坝，用来蓄水。夏天的时候，男孩子们会结伴来小溪洗澡游泳，虽然发生过多起少年溺水事件。农村的孩子，无所畏惧，除了爸爸的拳头和妈妈的泪水。
从地图上看，这里离北回归线不远，再过一点就可以碰到那条线。
此时虽然说是深秋，但天气并不冷。除了一些不争气的杂草，其他的植物还是青翠如春。
也许因为心情很好，觉得才走了一小会路，可是已经可以隐约望见他在房子。他是很有钱的，我认识他的时候就是如此。这是一个谜团，对于我。他似乎从不去工作，但却有花不完的钱。不是遗产，他的父母一早就过世，又都是农民，基本上是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他和其他的亲友又基本合不来。当然，这些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他在他父亲以前盖茅草屋的地方建了一栋别墅，漂亮的别墅。他继承了父辈的职业，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富有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不能不让自己想象他现在的样子，可是又完全想不出。
他应该开始老了。不再是那个孤独的男子。我只是希望他不要挺一个大肚子才好，如果是那样的话，才真是叫我失望。
我听说他有一个漂亮年轻的妻子。他本是一个人带着女儿回来，一个人生活在别人的奇怪目光里。他拒绝了所有试图靠近他的女人，像冷漠无情的石像，坚不可摧。后来，村子小学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刚好就是小南的班主任。她去他的家里找到他，嫁给他，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他的漂亮别墅也是在结婚后才建起来的。他似乎与那个女老师一早就相识。
整片的稻田，金黄色的，随着有些凉的秋风晃动。远看，像一片金黄的海，或者沙漠。看这些稻谷，是很喜悦的事，不需要原因。
在一棵大荔枝树边有一条小径，拐进去，再走一会就到了。这是房东的指引。
小径两边的园地大多种果树，有些荒芜，枯黄的杂草爬得到处。小径却修饰得干净平整，新鲜的黄土沉默在脚下。梅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开去。很大一片的梅林，散发复古的气息，和旁边丰盛壮实的翠绿的荔枝树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一个干瘦的人和一个大胖子站在一起。
已经可以看见竹子编的篱笆围墙和大门。一栋华丽的别墅却用竹子篱笆围起来，倒是别致，却也是有胡来的成份。
我们这里的治安很好，不必担心，晚上睡觉不关门也没有问题。房东这样对我说。
再走近一些，站在大门口。两条大狗冲出来，在我的身边欢喜地跳跃，似乎喜欢我，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可是，它们并不讨厌我这个陌生人身上的气味，所以愿意善意对待。
我停在门口没有进去，安静等待，知道马上会有人出来。
请问你找谁？在我蹲下身去抚摸大狗的脑袋的时候，她出来了，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铲子。她确实是很漂亮，而且还年轻，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衬衣，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
你来寻找花。她说，笑容甜美得像一个水蜜桃。
是。我站起身来，大狗跑回她的身边，乱蹦乱跳。
你和雪裙长得真像，就像两个小姐妹。她招呼我进去，花一会就回来，雪裙倒是在。
我们说是两姐妹也并非不可。我跟随她走进去，看见一株高大的玉兰树，我的妹妹，我的女儿，她在树下看一本中学生杂志，半躺在一张藤椅上。
如果春天来，你会看见一树的玉兰花，在夏天的时候哗哗地往下掉，很有诗意。她说。
我已经闻到菜烧糊的香气，并提醒她。
她一声尖叫，跑去厨房。
冒冒失失。雪裙嘀咕一句，分明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公主。
我向她走过去，微笑着望着她。大狗又跑来，并带来一大群小狗，追逐玩耍，不得安静。
雪裙也在看我，一脸惊讶，似乎有话堵在咽喉说不出。一片青黄色的玉兰叶落下来，跌入她的杂志，被她刚好夹在书里。
她慢慢地站起来，也许已经察觉出了什么。人的感觉，是神奇的所在。
你好吗，小南。我走过去抱她。
她也许还不习惯这样的亲近方式，但也没有抗拒。待我放开她，她才说，我不是叫小南。
小南，在你还未出生，我就给你取好名字，可是，等我上了火车，才记起忘记告诉你爸爸，你叫小南。我伸手抚摸她的脸，她的皮肤很好，完好如冰雪。
你是我，我妈妈？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像受了刺激一样张着嘴。
是。我说。
她似乎无法理解，也许不愿轻易接受，于是，她问我身后的人，这是真的吗？
是。对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我转过身，和他面对面。
他说，雪裙一早就看见你了，我以为你会早些来的。
我一直不确定是否可以来看望你们一家，怕会打扰你们。
雪裙从后面拉住我的手，你真的是我的妈妈？可是，你为什么一直不在我的身边？
我回过头去看她，她已经泪流满面，毕竟还是一个孩子。我再一次拥抱她，她哭得更加的厉害，让我也忍不住流泪。
风吹过，玉兰树又落下几片叶子，在我们的身边飞舞。
我要走了，不知道去哪里。
我们四个人坐在池塘边的沙地上看月亮。晓准备了点心和水果，花却不停地吸烟，雪裙则靠在我的身上。
秋天少雨，所以池塘的水少了下去，露出这一片沙地。
大狗也过来凑热闹，带着它们的孩子。小狗在我们周围玩耍，大狗却如长者一样坐在我们的身边，安静地望着远方。坐得累了，也许趴下去。
留下来。雪裙恳求。
是呀，留下来吧。晓也跟着说。
不行呢，我爱的人在此处，所以我必须生活在别处。
雪裙说，不要，我不要你走。
我摸摸她柔顺的头发，微笑着不说话。
沉默就是答应了。雪裙躺下，把头枕在我的大腿上，闭起眼睛假装睡觉。
小心着凉。晓不放心地提醒。
浮在暗蓝的夜空的那一弯新月，周身散出淡淡的寒光，如一把无情的剑。
花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苏雪林。
要写下来，不然怕是会忘记。花点着头说。
爸爸。雪裙忍不住开口。
对不起，对不起。花笑着向她道歉。
很多年前，我就等着你来问我。我说的是真话。
爸爸，这是你的不对，要道歉。雪裙说。
对不起。花认真地说。
妈妈，今天晚上你要和我一起睡。雪裙居然用双手勾住我的脖子，就如当年我用双手勾住花的脖子。她在对我撒娇，这让我高兴。
好。我说。
苏雪林，雪林，雪裙，真像是一对姐妹的名字。花喃喃自语。
她本就是我的妹妹，是从我的生命分裂出来的，是我的另一半。我说。
月光中，一尾红色的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弧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