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有燃灯,明晃晃的月光照进屋里,从狄咏手中的短剑,投射到尹构的眼里,竟显得白惨惨一般,带着寒光。
尹构愣了下神,察觉到这异样的氛围。
其实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幕,只是不知道这一幕什么时候会来,又会是具体怎样的场景。
他的到来,确实夺走了狄咏一半的父爱。两人一起相处的这段时日里,狄咏也确实一直待他像亲弟弟一般。他心里对这好哥哥很是感激,他还记得他刚到狄府时,狄咏拉着他的手,教他玩弹弓的样子。
可是狄咏虽然心大,但骨子却是极为要强。特别是他狄家两代人都被诟病为不通文化,这一直是狄咏心头的一根刺。这半年来,尹构虽亲眼目睹狄咏也在努力用功求学,但只要有自己在,狄咏的努力就显得那么苍白,甚至可笑。他有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哥哥。
尹构其实也想过,自己就这样好生地在狄府做一个陪读,以后长大了就帮衬着狄咏,辅佐他做一番事业,这也是极好的。可是这样尹构自己又感到委屈。
他本无父无母,黄老爷把他在宾州一手带大。这期间他也不是没被当地的小孩叫过“野种”、“狗娃子”。他被人欺辱,被骂爹是土匪,娘是娼妓,只是这些他都从没向旁人说过,连他的黄爷爷也没有。他只是把这些独自咽下肚里,变成心上的烙印。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爹娘是为了变法,为了大宋死的。他感到骄傲,但也更加地心痛委屈。他夺走了本该属于狄咏的父爱和夸赞,但他自己失去的,又该找谁要呢。
尹构看着狄咏,这次他是真的有点想哭,不过他忍住站在门框那。心想待会狄咏要是打他,自己就让这哥哥揍一顿,狄咏要是动刀子,自己就跑。
但他误会狄咏了。
这好哥哥回过头看着尹构,看着这比自己年幼、瘦弱却成熟的弟弟,说道:
“尹构,明日我不再陪你读书了。”
说完,狄咏收起短剑,又回过头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月光。
这出乎尹构的意料,他茫然地应了一声,走到床边整理床铺,才回过神来问,“为什么?”
“我读书没你厉害,我也不喜欢读书。我们家有你一个读书的就够了。我要去战场,去江湖,那才是显示我本事的地方。”
尹构知道了,狄咏是真的早已把自己当做家人。而自己却还在时时地揣摩度量着他,心里觉得羞愧。
“明日我就跟曾老师还有我父亲说,我去大营。”狄咏站起身,面向尹构,接着说道:“这半年多亏了你,我觉得学得很好,也已经够用了。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我爹爹。”狄咏说到后面,声音也有些梗咽。
这虽是他这半年里多次想到的结果,但真要到说出口的时候,却还是很为难。
尹构听他话里真情流露,很是感动,还想挽留这哥哥。但转念一想,自己和狄青前面正有一劫,尚不知能否平安度过。现在让狄咏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反而是最好不过。倘若自己后面和狄青真有不测,只要狄咏能好好的,自己心里也会少一点自责。尹构便不再言语,他走过去抱了狄咏一下,便上床睡觉。
两人同塌而眠,各有心事,直到天明。
一大早,狄咏便跑去找曾布,说明了自己不想再读书的决心。曾布本就注重因材施教,一直觉得这孩子若是读书,以后也只会是个腐儒,甚是可惜。他在平日的教导里也经常有意地暗示狄咏,以后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且这半年来,狄咏也在认真看书,听他讲课,已经能做到明事理,辨是非。曾布知道这孩子心性是极好的,以后也不会做什么坏事。狄咏现在能自己提出要出师,更说明他比刚来的时候要成熟了许多。
但曾布并没有直接答应,他指着庭院里一颗年久的枇杷树对狄咏说,要狄咏不用梯子,摘到树顶上的枇杷,才答应他出师。
这对狄咏来说简直是雕虫小技,他这半年里,精力虽都花在读书上,但从小习武的根骨还在。狄咏掏出短剑,瞄准后朝枇杷树顶掷去,一串枇杷应声而落。他快步上前,接住枇杷,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窜上树顶,抽出短剑,然后稳稳地落回地面。
狄咏将短剑系回腰间,双手把枇杷奉给曾布。
曾布抚着胡须,哈哈大笑,说道:“好俊的功夫,狄将军后继有人了。”算是同意了狄咏出师。
狄咏受此夸奖,喜不自禁。尹构也为他开心。
狄青说过今日晚上会遣人来接他们,狄咏便没有急着回去。他照例找了一本书,读了起来,只是不再找曾布请教。
临近晚饭时分,狄府的仆从到了,接二人回去。只是这次,两人不是回浚仪街,而是到相国寺。
一路上,这两仆人皆面有忧色。尹构心里清楚,搬到相国寺上去住,实在是大不敬。何况是这正闹水患的时候,若水患治不好,有人参奏说是狄青一家亵渎了神灵,那可怎么办?尹构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要狄青搬家的举动实在过于鲁莽。可现在已到了这一步,后悔是来不及了,只希望能快点找出线索,大水也能退去,才算安稳。
两人来到寺前。这相国寺,相传为原来魏国公子魏无忌的住宅,后来不知怎的成了寺庙。其经过历朝历代的扩建,早已初具规模。本朝又以汴梁为都,相国寺现在已经是规模宏大、格局雄伟的佛教中心和皇家寺院了。
但只见原来金碧辉煌的寺庙现在到处挂着幡布,墙上也贴着各式扫天娘娘的剪纸,想来是刚进过祈晴仪式不久。这更加重了尹构的担忧。
二人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寺内一处偏殿,见过狄青。狄青神色自若,却没有半点其他人忧虑的样子。尹构想,这是狄叔叔怕自己自责,装出来给自己看的,心里既感动又懊恼。
这殿内已被木板隔开,变成了数间小房,各处物什也都安置妥当,住起来没有问题。狄咏向他父亲交代自己不想再读书的打算,狄青听后,虽然讶异,但还是立刻同意了他。同时狄青还假做雷霆,训斥狄咏,说明日就把他送到大营。
狄咏受了训斥,虽然觉得不快,但心里的打算说出来后,反而安稳。尹构看见这殿里隔出的一小间一小间屋子,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东西,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他凑上前,悄悄地对狄青说:
“狄伯伯,你搬东西的时候,看到我爹娘的牌位了吗?”
狄青惊了一下,这牌位虽为他亲手所制,但一直供奉在尹构房里。尹构不比咏儿,狄青可以随便出入狄咏的房间,但是尹构的房间,他总是不敢冒然进去,怕侵犯了这孩子的隐私,引他不快。搬家的时候也是尹构的房间丝毫未动,在这相国寺里为尹构另设的床铺。现在他竟忘了这事,必须得赶紧拿过来才行,万一这牌位不小心被人发现,那就糟了。
狄青要两个孩子先行吃饭,自己则连忙备马,回去帮尹构取他爹娘的牌位。
相国寺离浚仪街本不远,但这牌位极为重要,狄青快速鞭马而行,转眼到了将府。
狄青推开门,此时狄府已空空荡荡。他径直来到尹构房间,拉开书柜上的暗格,可这暗格里,哪里还有什么牌位!
狄青注视着空空的格子,仿佛不相信眼前所见一般。他沉思良久,接着关上书柜,又在尹构房里翻找一遍,确定这牌位不在房里。然后他出了屋,关上门,开始在狄府其他地方查看。
相国寺里,尹构哪里吃得下饭。他见狄青良久未归,知道,这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