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集贤院进学,转眼已到七月。
尹构看书极快,这集贤院里的书,半年之内已经差不多要被尹构看完了。而狄咏虽然只是挑着看,后面也时而溜出去偷懒,但这半年光阴,也洗去了他刚进集贤院时的那一身稚气,让他成熟起来。
狄咏特别喜欢书里的侠客,从出使秦国的唐雎,到窃符救赵的魏无忌,从“士为知己者死”的豫让、荆轲,到广纳天下寒士的朱家、剧孟。这些故事他都百看不厌,他甚至还自己制作了一把小巧的短剑,随时系在腰间,模仿李太白所写的“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里面侠士的样子。
这一日,两人照例早起,准备去集贤院上学。
然而这一个月来,大宋的土地上连降暴雨,黄、淮两河皆生水患。
两人出了府,来到浚仪街上,眼见汴河的水位已近与街道持平,一排排的官兵和劳役正在汴河两岸加筑堤防。两人皆忧心忡忡。一来是他们去往集贤院的道路要三过汴水,现在水满为患,这道路更因加固堤防而泥泞不堪,每天往返甚是不便。二来狄府所在的浚仪街地势较低,一旦汴河水位继续上涨,全府都得另觅落脚之处。
两人在仆从的帮助下,颇费周折,来到集贤院门口。却见院里十几个衙役正在往外搬运东西。原来因水患严重,朝廷怕大水冲了集贤院,里面图书不保,便安排开封府的衙役过来,将这些图书转移到地势较高的相国寺。
两人继续往里走,见到曾布,问过礼。向曾布请教今天的功课。
曾布正在指挥衙役,哪里有时间管这两个孩子,便安排他们今日放假。集贤院一空,水患未除之前,曾布也只能在家里办公,便要两个孩子次日直接去他家里上学,他家里尚有一些藏书,是这集贤院里没有的。
虽然是放假,但白跑一趟,两个孩子也怏怏不乐,不想就这样回去。狄咏自告奋勇地要帮忙,尹构也加入进来。刚好曾布怕这些衙役大字不识,把这些图书遗缺或者弄混淆了,便要两个孩子去四处检点查看。
狄咏只是觉得新奇好玩,他四处转悠,这里那里的搭一把手。尹构则对整个集贤院各处的书籍存放了然于胸,他每到一处,都必须点检清楚了,才让衙役们分箱标记装入马车运走。
搬运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时,又两名衙役抬着一撂书册从尹构身边走过。尹构凑近去看,怕衙役将这些书册弄混,却不料这些册子都是卷宗的样子,尹构在集贤院从未见过。尹构心理讶异,便顺着这两名衙役来的方向看去,原来这些书册,都是从那个素日里贴着封条的屋子里搬出来的。
尹构曾有意无意地问过曾布那屋子里装的东西。曾布说只是朝廷上一些陈年的卷宗档案抄本,并不重要,只是留着修史时查阅。尹构也没有多问。现在那屋子大门洞开,尹构正有机会看一眼。
尹构刚走进这间屋子,一股刺鼻的腐朽气息便扑面而至。这屋子里另有两个衙役,正在对书册清点打包。尹构站在一排书架前,只见书架里密密麻麻的灰皮卷宗,上面落满了灰尘。尹构抽出一本,封面上写着“宝元元年戊寅卷二十七”,接着再看旁边一本,是“卷二十八”。
尹构绕过这排书架,来到另一排前,这一排又全是“庆历二年壬午”。尹构略一估算,径直来到那两个衙役身边,这一排架上的书册,全是“庆历五年乙酉”。
尹构心头一震,这一年,正是他父亲尹洙入狱身死的那一年!
尹构看去,这一排书,估摸着有二十来本的样子,还另有一半已被衙役打包捆好。尹构心想,这些卷宗里面,说不定能找到当初父亲被害的一点蛛丝马迹,只是现在开始看,肯定是来不及了。他紧紧地盯着那两名衙役,看着他们将这些卷宗打包捆好,牢牢地记住上面贴着的标签编号。然后跟着两名衙役,看着他们将这些卷宗放入马车。
“御夫,这些书是放到相国寺哪个殿,我到时候要看。”
尹构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镇定地向车夫问道。
“这些书都得放在藏经楼里,那里位置不大,还有好些东西要放。到时候这些都得堆起来,小相公你怕是看不成哩。”马夫答道。
尹构刚想再问,这时,曾布走了过来。尹构便不再说话。曾布向车夫交代路上和到了相国寺需要注意的事宜,便叫车夫去了。
“驾”的一声,车夫鞭马而去。尹构在原地呆立不动,身上被溅了一身泥水。他目送这马车越走越远,咬咬牙,回到集贤院里继续校点书册,心里翻涌难下。
事情忙完,两个少年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将府。府里早已准备好晚饭。
几口饭菜下肚,尹构故意问:
“狄叔叔,今年这水,还要淹到什么时候啊?”
“我也不知道。”狄青答。
“今日集贤院都搬空了,说是怕水淹,都搬到相国寺去啦。”
“是啊是啊,明日我们就得去曾老师家里上课了。”狄咏插话。
“那好啊,曾先生家书香门第,你们去了可不能给我丢脸。”狄青吃着饭,嘱咐他们。
“狄叔叔,我们这要是也被淹了,也能搬到相国寺去不?”尹构继续问。
“去那和尚地干嘛?要是这被淹了,我们就搬到曾先生家旁边,你们上学也近。”
狄青继续吃着饭,尹构却“哇”地一声埋头哭了起来。狄青连忙放下筷子,看向尹构。
狄青从未见这孩子哭过,不管是在岭南跟他打侬人的时候,还是黄老爷遗体运回来的时候,这孩子都没掉过一滴眼泪。即便是自己犹豫着告诉尹构身世的时候,这孩子也都十分镇定。他知道尹构心志坚强。而现在尹构突然哭了,他以为尹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本就是恩人之子,再加上这一年多的相处,狄青早已对尹构有了父子之情。眼下看见尹构突然嚎啕大哭,他不明所以,起身离席。走到尹构身边,摸着他的脑袋说:
“构儿,有什么事,你对叔叔说。”
尹构抬起他泪汪汪的眼睛,看向狄青。接着他往屋里环视一周,目光再次回到狄青身上。
狄青会意,遣散了屋子里的仆人,连狄咏也被赶到了外面。只剩叔侄二人,狄青示意尹构说话。
“狄叔叔,我,我今日在集贤院,看见了我爹爹的卷宗。它,它们都被搬到相国寺去了!好多卷宗,我想去看一看。”尹构声音梗咽。
狄青略有思索。
“相国寺。好,我们明个就搬到相国寺去。”狄青语出淡定,但心头也是一紧,他不想让这孩子看到自己的担忧。
晚饭照旧,只是两人各有心事,再无一言。
这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院,佛教中心。不仅承担平日里皇家的祭祀活动,连各种祈报也都在寺里进行。前日里,皇上刚刚率领百官在相国寺里祈晴。现在搬过去,定会遭人诟病。特别是那韩琦,自从元宵赐宴吃了瘪,一直伺机报复。上次只是咏儿做不出诗文,就被他狠咬着不放,现在若是搬到相国寺,不知道他得闹出多大的动静。想到这里,狄青心里暗暗发愁。
但构儿说相国寺里有尹相公案子的线索,不管冒多大的风险,怎么也得去看一看。何况现在已经答应了构儿,他一辈子没见过他爹爹,现在有尹相公一点消息,总得,总得给他点希望。
狄青思较完毕,便不再犹豫,谋划着接下来的对策。
而在另一个屋子里的尹构,也是难以成眠。他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哭,无异于把狄青推下火海。但他别无选择,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自己这一辈子只能是逆臣之子,只能用陪读的身份掩饰自己。一个将府少爷陪读,不管学问再好,只怕一辈子也是进不了紫宸殿。他不甘心,他长大了想做很多事,而这些事,一个陪读是决计做不成的。他必须为他爹爹翻案,不光是为尹洙,也是为他自己。而能帮他的,只有狄青!
开封的雨,还是下个不停,稀里哗啦地落着,丝毫不顾百姓的死活。
天在阁中看世乱,民从地上做人难。
尹构从床上下来,点亮一支蜡烛。接着他拉开他房里书柜上的暗格,里面供奉着他爹娘的牌位。
他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小声祈祷着:
“爹、娘,孩儿不孝,没有机会奉养你们。但我一定为你们翻案,你们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保佑孩儿和狄叔叔这次度过难关。”
尹构心里难受,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拖狄叔叔趟这趟浑水。狄青已经对他太好了,但他同时也知道,没有狄青,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很自责,他甚至想,要是自己那天晚上不去问黄爷爷侬人过不过元宵,他现在还会不会这么为难。
吹灭蜡烛,尹构心里百味杂陈。他听着窗外的雨声,浑然不知自己刚才的举动,已被黑暗里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大雨磅礴,夜色压人。往日热闹繁华的开封府此时了无生气。街道上只有一人,正快步朝韩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