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史台的牢笼里待了十天之后,尹构终于被放出来了。他面黄肌瘦,眼睛深深地凹了进去,短短十天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来接他的人,不是狄青,而是包拯。
原来当日朝议之后,赵祯气急,一时晕了过去。朝廷上乱作一团,但很快赵祯又复苏醒。他心里怒火难遏,觉得自己先前对狄青的种种偏爱简直就是上了当,喂了狗。
他有意要惩治狄青。
于是他细数狄青欺君罔上,迁居相国寺,火烧藏经阁等罪,剥去其枢密使一职,还责罚他四十廷杖。狄青受了刑,正在家里养伤,不能行动。幸好是狄青底子好,换做是其他人,这四十廷杖恐怕得要了性命。
尹构见到包拯,但是没见到他的狄叔叔,也并不知道狄青和韩琦这两年的密谋,以及朝廷上发生的事。他心里还是不明所以,虽然包拯带他出了御史台,尹构仍然是不敢说话。
此时开封城大水已退,受灾的百姓都回到自己原来的屋舍所在,准备重建。这城里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只是这朝堂上的轩然大波,隔着一道宫墙,在开封城里已泛不起任何涟漪。一来是赵祯刻意避讳此事,百官谁也不愿意冒着风险在宫外多嘴。二来这件案子,除了对于几个当事人至关重要外,对其余人来说,也无足轻重。
水患消除后,狄青也搬回了浚仪街。一路上,尹构跟着包拯,往原来的狄府走去。包拯知道他在御史台里一句话也没说,又看他的样子,知道尹构在里面受了不少苦。他惊叹于这孩子的意志力,他夸奖着尹构,但尹构心里只想赶快见到狄青。
到了狄府,狄青正趴着床上疗伤,不过他早就在张望着,等着包拯来。包拯将尹构及其爹娘的牌位一并交于狄青,便自行离去。
虽只是十日的分别,但这短暂的分离,对于尹构来说却像生离死别一般。他在牢里已经想通了,什么身份,名誉,他爹的案子,比起这一家人的幸福安全来说都不重要。在牢里他最担心的,就是狄青因为自己而出事。再加上两人前脚火烧藏经阁,后脚就水冲蔡河堤,虽然尹构不全信鬼神之说,但还是心有余悸,暗暗自责。
尹构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此刻见到狄青,心里自然是极高兴的。他飞快地跑到狄青床边,握着狄青的手,他啜泣着:
“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叔,我们把咏哥接回来,好不好,狄叔叔。”
狄青看着面如菜色的尹构,但他还是面带微笑。他抽出手摸着尹构的小脑袋,温柔地对他说:
“构儿,你别怕。从今往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祭拜你的爹娘了。”
说完,狄青将床边的牌位递给尹构。
尹构听到,又惊又喜,一时脑子也转不过来。他刚被抓进御史台的时候,在他眼中,情况还是对他和狄青大为不利。现在他被放出来了,也以为只是自己和狄青拼死抵赖,落了个疑罪从无而已。何况狄青身上还带着伤,都下不了床。他刚才分明地听清了狄青说的话,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祭拜他的爹娘,但他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看着狄青。
狄青看见尹构这样子,笑得更开心了。他虽然身上受了廷杖,屁股和大腿都被打烂了,正钻心地疼,但他心里却真的是高兴。不只是高兴,他简直有些得意。他的挚友恩师尹洙,一心为国,却含冤而死。如今他设下这么一个局,成功为尹洙翻案,这确实是他心中的得意之作。其中带给他的满足感,甚至超过了在战场上凯旋归来。
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与尹构听,尹构也惊讶地合不拢嘴。但同时也让尹构后怕,羞愧。
尹构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聪敏,即使成年人的事情,他也大多数可以应付。但是狄青和韩琦设的这个局,确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他甚至都看不出半点破绽,这让他对官场斗争感到害怕。而狄青从两年前就开始谋划帮他爹翻案,甚至不惜以自己枢密使之职为代价,以全府上下人命为赌注也要坚持,这份情义让尹构羞愧。尹构想起以前的自己,竟然还偷偷试探狄青,愿不愿意帮自己爹翻案,那真的是太小家子气了。
本来在御史台的牢里,尹构日日夜夜地挂念着外面的狄青,便是已经把狄青当家人了。现在又听狄青讲述这事情原委,心中更是充满感激和尊敬。他对狄青说,要赶快遣人把狄咏接回来,然后他会和狄咏一样,把狄青当自己的爹娘侍奉。
狄青听了,自是欣慰。这让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了。但同时,他又面有难色。
狄青一生,多在疆场。再加上他为官清正廉洁,又不善交际,几十年来,竟没有什么产业。就连他现在所居的府邸,也是以枢密使的身份向朝廷租赁的官宅。幸好现在朝廷没有过来赶人,不然他就只能住客栈了。
何况接下来,他出判陈州。虽是出判,但是以犯官身份左迁,到了陈州别说实际职权,恐怕连一处好一点的寓所都讨不到。再加上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得罪了赵祯,往后很可能会一贬再贬。现在又受了廷杖,就算不落下残疾,往后也是再上不了战场了。这对于自己当然是无所谓了,可是两个孩子要是跟着自己,真的好吗?
狄青沉吟半天,最后他转过头去,背过脑袋对着尹构,轻轻地说:
“构儿,你以后就留在京城,跟着韩琦大人吧。咏儿那边我也会安排,你不用操心。”
尹构哪里肯答应,他绕到床的另一边,想看着狄青。狄青却又把头扭回来,始终避着尹构。
如是几次,尹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次他是真哭,哭得撕心裂肺。他知道,狄青不敢看他,也定是在偷偷地抹眼泪。试问天下间哪个父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自己身边呢?
只是狄青做出了天下间大多数父母会做的选择。他为了两个孩子更好的前途命运,宁愿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晚景。尹构知他心意,心里感动又难受。他哭哭啼啼,说要跟狄青一起去陈州。
狄青听他这样子,便发起脾气来,他厉声说:
“尹构,我不惜代价帮你父亲翻案。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好官,你是他的儿子,你能只当一个山野村夫吗?你父亲当年新法未成,就含冤而死,你身为他的孩子,不想着帮他完成遗愿,竟只贪图安逸,狄叔叔看错你了。”
尹构知道狄青这是在激他,他还是想再说些什么。可他未来得及开口,狄青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狄青的眼神十分坚毅,他盯着尹构。
“你要是跟我去陈州,以后没有出息,狄叔叔会死不瞑目的。”
这句话从狄青口中出来,慈爱又威严,冷静又豪迈,狄青那饱经风霜还带着刻痕的脸上仿佛发出光来,不容尹构质疑。尹构也不再言语。
狄青叫人拿过纸笔,趴在床上写了一封给韩琦的信,交予尹构。接着他嘱咐尹构很多需要注意的东西,特别是关于韩琦。他说韩琦当年和尹构父亲一起主持新政,很有才干,现在也是那批旧人中少有的还能混迹中枢的人物。他要尹构向韩琦好好学习。不仅是学习什么是新政,更要学习怎样做官。
他狄青一辈子也不会做官,他的这些地位都是他用鲜血和伤痕换来的,转头也一瞬即逝。同时他也知道,他擅长的带兵打仗,救不了大宋。百姓太穷了,冗官太多了,只有变法,才能救大宋。
尹构接过信,狄青命令他去找韩琦。尹构拗不过他,跪在床边磕了三个响头,便含泪去了。
狄青挥了挥手,背过头去,再不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