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紫宸殿上,赵祯召百官朝议。
按定制,只有每个月朔望两日会举行朝议。但蔡河突然决堤,事态严重,赵祯急遣内侍省太监挨个传旨,令百官今日会朝。狄青知道,这是难过的一关。
进了宣德门,狄青就感觉到异样。他虽不善结交,朝廷里没有朋友,但他枢密使的官位极高,一般官员见了他,即便不打招呼,也会点头示意。但现在走在这宫廷过道上,大家都离他远远地,竟无一人敢与他目光相接。
饶是狄青心里早有准备,但情况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从他答应尹构搬到相国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关。只是蔡河突然决堤,让这一关变得异常艰难。狄青别无他法,也不去理会周围的人,径直走到殿上,在自己的位置站定。
押班之后,赵祯从殿后走出。众臣行过礼,赵祯便急急地说:“京师大水,朕甚为紧张,特召众卿朝议。包府尹,现在情况如何?”
“启禀陛下,昨日未时,蔡河决堤,外城受灾严重,初步估计,损毁官私庐舍约一万余间。”
一万余间,百官骇然。
包拯接着说道:“臣已急命辅臣分行诸门,安置灾民,延丰、永丰二仓亦开仓放粮,保灾民无饥寒之苦。蔡河溃口,已于今日丑时封堵。”
“那就好,那就好。”
赵祯稍感欣慰。然后问道:
“蔡河怎么会决口呢?”
“想必是河堤年久失修。”包拯答道。
这时,一位监察御史跳了出来。他说道:
“禀奏陛下。蔡河决口,绝非偶然,必为人祸。”
“卿何出此言?”
“京师大雨,已一月有余。各处河堤均有人日夜值守,以防蚁穴之患。定是这几日天气初晴,值守的官员疏于防患,这才让蔡河溃了堤。请陛下查明值守官员,治其渎职之罪。”御史如是说到。
众官均觉有理,纷纷附议。都认为出了这么大的事,必须狠狠发落一两个人才行。狄青只是听着,不出一言。
这时,韩琦开口了。狄青知道,该来的要来了。
“臣有事启禀。”
“韩卿请讲。”
“臣以为,此次蔡河决堤,非为人祸,而是天怒。”
“何以见得?”赵祯面色凝重。君权神授,他对天怒极为敏感。
“连月暴雨,河堤都固若金汤。偏偏天气放晴,反而决口,实属反常。臣以为,定是朝中有人不道,才惹得上天降下雷霆。”
赵祯也认为事情怪异,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参枢密使狄青,目无法度,破坏纲常,藐视上天。以致天怒人怨,蔡河决堤,百姓受苦。请陛下剥去狄青枢密使之职,治其之罪。”
“这,作如何讲?”赵祯见韩琦参得这么重,也不知道缘由。
韩琦接着说:
“据臣所知,不日前狄青举家搬至相国寺居住。次日相国寺便起无名大火,将藏经阁内所藏佛经尽数烧光。昨日又蔡河决堤,殃及百姓。连城里的孩童都唱着童谣,说是狄青犯了天怒,才惹得上天降大水惩罚他们。”
“什么童谣?”赵祯赶快问到。
童谣,一直都被认作是上天的谶语。太祖皇帝赵匡胤当年“陈桥兵变”之前,就流传着其将黄袍加身的童谣。是以提起童谣,赵祯很是紧张。
“斑儿鬼,住相国,菩萨发怒冲了窝。没了窝,怎么活,俺们也想住相国。”
韩琦冷冷念到。这童谣虽不是谶,但也令人心惊。
赵祯大怒,看向狄青,狄青低头不语。
“狄青,韩琦所言,是否属实?”赵祯问到。
“回陛下。臣搬至相国寺,实乃为避水患。藏经阁大火,蔡河决堤,臣也全力赴险抢救,未敢贪生。至于童谣,臣,臣亦有耳闻。”
“你的意思是,韩琦说的,都是真的了?”赵祯质问。
狄青还想为自己开脱,赵祯直接打断了他。
“朕,问你【是】,还是【不是】?”
“是。”
狄青无力辩驳,韩琦所言,确无捏造。
赵祯简直气得跳脚。但他并不是气狄青惹了天怒。
深谙帝王之术的赵祯,自然知道所谓的童谣、上天的意志,都不过是自己加强统治的工具罢了。他气的是狄青不争气,居然会蠢到搬到相国寺上去住。自己九五之尊,在相国寺里都要装模作样,毕恭毕敬。他怎么就会蠢到在上面吃喝拉撒?他想,这武夫定是脑子坏掉了。
赵祯当初之所以起用狄青为枢密使,并不仅仅是因为狄青的能力和功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看中了狄青赤籍出身,又不会结交。自太祖皇帝两次杯酒释兵权之后,朝里文官日益壮大,再加上从那时沿袭下来的“刑不上士大夫”的潜规则,现在政事堂里的一些人,有时居然敢和赵祯争得面红耳赤。这让赵祯极为不快。
他故意授狄青枢密使之职,那日元宵赐宴之时,让狄青的儿子赌技服人,都是为了牵制中书省那些人。狄咏那三箭,只要射出去,不管中没中,都会算中了。派去查验的太监早已通了他的心意。他这牵制平衡之术,和他当年仅凭一封密信,就默认了尹洙谋反时,一模一样。
但现在狄青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这让赵祯很是为难。罢免了狄青,他现在还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赵祯思考良久。百官都在等着他发落狄青。
“宣朕旨意,即刻遣人将狄青家眷家私逐出相国寺,狄青及一干人等暂住开封府衙,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赵祯还是想保住狄青。
下面群臣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这么大的事,居然只判个闭门思过?
最不能接受这结果的,便是韩琦。
韩琦本就出身于世宦之家,与朝中同僚多为世交,年轻时也在疆场立过功。他一直觊觎着狄青枢密使的位置,他知道,狄青如果被免了职,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威望,都是继承枢密使位置的唯一人选。他盯了狄青这么久,现在抓到机会,当然不甘心就只是这样的结果。
庆历五年,他便领教过赵祯的这种手段。料到了今天赵祯可能会拿出假意的宽厚仁慈。但是,他韩琦还有杀手锏。
念在你救我一命,本不想置你于死地。你要怪,就怪赵祯吧。韩琦在心里默念。
“臣,还有事相禀。”韩琦高声禀奏。
“准奏。”赵祯知道韩琦肯定不服,但朝堂之上也不能直接叫他闭嘴。
“臣参枢密使狄青,包藏贼子,大逆不道,意图谋反。”
谋反!
满堂皆惊。狄青怎么可能会谋反?朝官们又在私下口舌。
“臣有证物,进殿前已交于殿前值守,陛下可以传唤查看。”
“传。”
一个侍卫手捧铁盒朝殿上走来,韩琦接过铁盒,打开盖子。
里面是尹构爹娘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