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中达虽是宏晔郡商界的后起之秀,但他这个层次,在庞大的褚氏家族面前只有仰望的份儿。
云鸿走上前去的时候,孟中达并未相随,而是借言急事先行离开了。
但见琴台之上,褚妙才缓缓起身,手里捏着一个火折子,一一点起来四周的蜡烛。他的动作极是缓慢,火苗并非点燃了灯芯,实是挨得太近硬生生给烤着了。
这座小厅渐渐亮堂起来,出现在云鸿面前的,是一个有些古怪的人。
看上去这个褚妙才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这个人很瘦,长发束得不够完整,垂下来的一绺略有弯曲,他总是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掌心向上端在腹间。面容很是白皙,手掌更是可称“秀丽”。
沉默、清冷,这个人的身上透着一股“淡淡忧伤”的气质,若不是亲眼见到,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商业世家的公子,这样的神态应该属于诗人、画家和乐师。
褚妙才看也不看云鸿,一个拳头大小的“沙钟”放在琴边的椅子上,此物是计时所用,倒过来一扣,那沙粒淌完便正好是一炷香的时间。
同时这也是一个信号,对方只会和云鸿讲这么久。
“在下云鸿,宏晔城一介镖师,冒昧来访,望公子海涵。”
云鸿何尝不想呈上拜帖约个时间,光明正大聊点事情,可身份差距如此之大,要不是用这种“堵”的办法,哪里会有这一盏沙钟的机会。
褚妙才一语不发,连眼角一个睨都没有,他的头微微昂着,像极了文人登峰一心怀古。
云鸿继续道:“云香叶乃大齐烟草行当第一家,在下仰慕已久,如今正要起一家镖局,希望公子可以稍加考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褚妙才开了口,可还不如闷声听着,这是一种疑惑间透着轻佻的语气,云鸿只说了两句话,便得来了满满的嫌弃。
“从前云香叶的镖差是吉公镖局来做,眼下吉公镖局没落,在下云月旗在握,此为通达大漠镖的顺当路数,定保云香叶无虞。”
相比吉公镖局和宏合道,云月旗是云鸿惟一的一张牌,心想吉公镖局大漠失镖对云香叶定有影响,保不齐这里能有点机会。
云鸿是有眼力价的人,这话一出,褚妙才一个字都没吐,只是看了一眼沙钟,直让云鸿暗吞唾沫。
硬起头皮,云鸿还在争取,“公子,大漠镖素来凶险,云香叶无比金贵,有一趟安稳的镖差,想来也是云香叶的需求,您看……”
终于终于,褚妙才转过身来,因为他实在不想听下去了。
一盏沙钟的时间,从来没这么长过。
“我会看香料、盯工艺,会参一些枯燥乏味的商界局,可是你在说什么啊?”
云鸿,脸红了。
刚刚褚妙才说他听不懂,原来不是逐客之辞。
云鸿忽然明白了,仰视从来不能拉近距离,二人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云鸿满怀挂牵的事,对褚妙才来说就好一家无比强盛镖局分了四队,四队往下又分八队,八队往下还在分,你跟堂堂大镖头说,有个镇子的地头蛇怎么办?
云月旗,云鸿仰仗的东西,对人家来说过于微渺了,他也把那趟大漠镖想得太重要了。
云鸿这辈子就没这么尴尬过,他这时才明白,云香叶和吉公镖局、宏合道镖局接洽的人,根本就到不了褚妙才这个高度。这么一想,自己又太莽了。
但既然来了,既然给了这一盏沙钟,云鸿就是愣说也得给它说完。
“公子,各州劫匪都很猖獗,货物上路总要求个踏实,不仅北漠,宏州、盛州乃至贯州,都能给您一个得力,今日在此既然能得……”
褚妙才扬起手来,扬得慢但定得狠,止住了云鸿之后,放下来的手缓缓掏了掏耳朵,“你是谁啊?”
“在下云鸿。”
“我是问,你是谁啊!”
云鸿暗暗咬了咬牙,双腮一定,“在下云鸿。”
褚妙才那蔑然的神色,透着的几分苦笑,是人与人之间最冷的神情,明明差不多高,可偏偏就是满满的居高临下。更似乎是,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滑稽的表演者。
就好像半亩田的农家闯进了舞乐笙歌的大雅堂,好像许多评书台本里那样,怎么打发走反而是趣味所在,成了这一场戏的闪亮时刻。
“我听不懂你的话,你也听不懂我的话,耗尽这一盏沙钟有意思?”
云鸿也看了一眼沙钟,自知这个局面已经无法继续,褚妙才这样的人看的是格局、时势,云鸿想的是起业、赚钱,这里头的差距有多大,没有数可量。
终于,那沙钟要走完了。
褚妙才哼笑出来,“奉劝你一句,世上的事不要乱攀,够得着的攀一攀那叫志向,够不着的胡乱来,便是不知几斤几两。此中绝无搪塞,只是你所说的不是需要我想的事而已。”
“能得公子一句劝诫,也算不虚此行,不过你们这些高处人,不也是只是乘风的人。”
这话在褚妙才听来就有些“被击痛处”的意思了,就是那种心气扶摇身无长物的人最喜欢说的话,或许正是这世上的大多数人。
“乘风的人因为有风也有翅膀,怕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觅不到风便把世间拂面的东西都看作是阴风、妖风和黑风。哦对了,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请吧?”
沙钟走完了,云鸿内心悻悻,他只觉得自己就像被剥了一遍。
自打来到宏州,云鸿结识了不少有名之辈,且不说对方如何看自己,起码这场面上都能过得去。可是今时今刻,让他看到了什么是不能填补的差距,这种脸对脸的嘲讽,让人永生难忘。
褚妙才再也不看云鸿,缓步上前收拾起来自己的琴,云鸿也是头一次瞧了瞧这把琴。
这一看不要紧,云鸿双目一凝,居然发现自己见过这东西!
“虽然是乘风的人,可不过也是弹一把仿制品罢了。”
“你、说、什、么!”
褚妙才一字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