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风始终比不上大漠,苍苍茫茫的平原上急刮起一阵阵风沙,剿灭了天地间寥寥的颜色,摧枯拉朽似的,所有的生命在一瞬间都泯灭,无端的压抑,无端的绝望。
赵晗沐紧了紧披风,隔绝了灌进去的风,她抬起眼,向东望去。东边,她的故乡,来到这里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故乡。她曾经以为京都的繁华声会时时伴她左右,却未曾想往日时光只能在梦中相见,果真是往事都成空,云烟梦一般罢。
赵晗沐抬手,掀开了王帐的围帘,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她看见了草原大漠的旧主,那个失去了所有的君王,那是,她的丈夫,堂堂圣源屈辱和亲的见证者。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赵晗沐对他恨之入骨,未曾有一刻放下过,可如今再看,那个曾经可以在圣源身上咬下一块厚实的肉的狼王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他,只是一只阴暗腐烂的野犬!原来阴狠的眼神也早已浑浊不堪!此情此景,赵晗沐只想高歌一曲,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能。
但野犬还是披着王袍,层层华服下散发着腐朽的味道,赵晗沐勾了勾唇角。大厦将倾,华而不实又有什么用!
她顺从地走到几案边,拿起酒壶为王座上的男人倒上了酒。暗色的葡萄酒在酒壶里摇晃着,被一双玉手轻轻带起,倒入晶莹剔透的酒杯里,散发出浓烈的酒香,让人恨不得从此刻起就大醉一场。
赵晗沐抬起酒杯,玉手微抬,向那男人看了过去,“王上,您的酒。”
灯火阑珊,赵晗沐只听到那人说了一句,“王后今日为何连披风也不曾脱下,难道是本王的王帐过于寒凉了吗?”
赵晗沐笑了笑,“到底也是待不了多久,有这披风左右也碍不了王上的几分空间,臣妾懒了些,所以才没有脱,还愿王上海涵。”说着,又抬了抬手,就手里的就被往前送了送“王上,这杯酒,是您的,尝尝吗?”
男人冷哼一声“中原蛇蝎女子所奉之酒,本王不喝!”
赵晗沐眼眸缩了缩,手攥得紧了些,复而笑了笑,直道“王上哪里话,臣妾不过奉了一杯酒,王上就说臣妾蛇蝎心肠,呵,倒是令臣妾摸不着头脑啊!”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中原大军压境,对我们的兵防点了如指掌,如有神助,这是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再有,你养的那条狗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蛇蝎妇人,蛇蝎妇人!如此种种,可有哪点本王冤了你!”
赵晗沐反手倒掉酒,在雪白的地毯上晕染上一大片血花,又撤回手,理了理头发和衣裳,然后抬起头,端端正正的看向那位君王,眼含冰凌。
“倒是说的没错,不错,这些都是本宫干的。不过,有这功夫说着我,为什么不想想你自己呢?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不知道王上有没有听说过?不过没听过也没有关系,毕竟你族文化粗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赵晗沐看着男人脸色瞬变,仿若解气一般的笑了笑,稚气但危险。
“你族当年勾结我朝大臣,窃取我方军机密报,然后,连占我圣源十余城,烧杀虐夺,使得我圣源子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并以城池和俘虏为条件,从我王兄手上要来了水源、城池,还有,我。如今我不过故技重施,却没伤你族一个族人,比你们之前不如十之以一,又怎么能说我蛇蝎呢?”
她偏了偏头,直直的盯着男人,恍若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盯紧了自己的猎物。“再者,当年我以圣源正统嫡公主的身份嫁给你,可在婚后你对我不闻不问,任我自生自灭,甚至私下下令妃嫔奴婢来欺侮我,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忍了你一年,忍了你两年,忍了你二十年,呵”她扯了扯嘴角“如今的一切,只不过是我不想忍了而已。”
男人伸出一只手直指着赵晗沐,却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喘不上来,到将自己堵得七上八下,王者之气消散的一干二净,像块干枯的木头,在沙漠里绝望的呻吟。
赵晗沐转身走到门口,又说到“哦,您那几个妃子恐怕您也来不及打点了吧?放心,臣妾一向贤惠,早就安排好了,让她们早早地在地府等着您呢。”
说罢,也不回头,就直直的走了出去,没去看那位以前王者的惨状。
她走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天地之大,却始终无处安身;世人之多,却无一人值得倾心以待。有时候,不是不能交心,而是不敢,因为她赌不起。
赵晗沐慢慢走向自己的帐子,说来好笑,在这里,大王和王后的帐子却离得最远一个在最西,一个在最东。
她走在路上,却看着天上,大漠虽然干冷,但天上的红霞确是京都怎么也比不了的,一个像是平静里养出的温婉,另一个却像是烈烈风沙里吹出的豪情万丈,不精致,但是,荡气回肠,甚至在不经意间能引出心底的情思,于亲情,于爱情。
赵晗沐叹了口气,积压了二十年的感情,今日于她而言,算是清晰地意识到了,浓烈且不容忽视。她在记忆里想着她的父皇,母后,她的皇兄,还有,她的小狼狗。这些感情,像丝线一样牵扯着她,布下了这个局。一个大漠里的死局。
她回到了帐中,放飞了事先备好的信鸽,然后回到了桌子旁,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杯同她之前倒给男人的酒一样的葡萄酒。
赵晗沐将酒放在桌上,换了身衣服,不是胡服,是一身桃红的宫装,袖口间有些磨损,她摸着这身衣裳,想着她自己这一生,与父母别,与兄弟离,通那人散,明明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却尝到了寻常女孩这辈子都尝不到的苦。心有不甘,但,命无此长,命数命数,到底还是命中自有定数。
赵晗沐走到桌前,慢慢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良久,只听见杯子碎裂的清脆响声和一声轻轻地呢喃。
这杯酒,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