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殊从小就知道每个人都是有宿命的。
一个固定的地方,一个固定的时间,一个固定的人。然后,死去。
这就是宿命。
老人生活在远离族群的山上,没有谁知晓他究竟存活了多久,只是说很久,很久。他有着神奇的能力,所有族人的宿命都由他占卜出,用以之后收敛尸骨。一般人们的坟墓是在十五岁得知宿命的那一刻开始挖掘。
秦殊的宿命是在十九岁困死地下迷宫。
秦殊努力在十六岁拿到了赴蓝星的名额。他早前听说了蓝星的缤纷多彩,很是向往。但是族长有规定,在蓝星的人十八岁之前必须上学,否则强制带回。无奈,只能上学。
“到了新学校可能会有点不习惯,慢慢来就好了。平时多跟同学交流交流,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
年轻的班主任笑容温和。
“哦。”秦殊很敷衍,心里不以为然。
“那你就先在这里待一会儿,上课铃响了再去教室。”班主任想了想又说。
秦殊点了头,然后问:“我有座位吗?”
“有一个空的,到时候直接把书搬过去就可以。”班主任说。
“行。”秦殊低头打开手机。
班主任皱皱眉,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报告!”
这可真是洪亮如钟,中气十足。
惊得包括秦殊在内的办公室所有人同时看向门外,虽然一个人也没开口。
出现在秦殊视野中的,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体态给人一种娇小柔弱的错觉。
表情却冷得像刚从冰窟里出来。
“老师我交手机。”
眉眼微弯,冰雪消融,仿佛刚才的冷意才是错觉。
“嗯好。”班主任回以笑容。
班主任将手机收进抽屉上完锁时,女孩已经快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云昭昭。”
又把人叫回来。
静默的凝望。
班主任看了眼秦殊,微笑着对云昭昭说:“我们班新同学,正好你旁边空了个位置,他做你同桌没关系吧?”
随着云昭昭目光的转移,秦殊竟感觉有些紧张。
云昭昭就看了一眼,面色不动,语气冷淡,“我无所谓。”
这样的表现落到秦殊眼里就是十足的冷漠,不屑于多看一眼。
这个据说会是他同桌的人,没有一点友好的意思,甚至可以称得上排斥。
很明显了,但班主任脑袋少根弦。
“行的话那就这样,”班主任笑容不变,“秦殊刚来学校,现在离上课又还有一些时间,你就先带他在学校随便转一转,预备响了再回教室。”
云昭昭有一点懵,看一眼秦殊,对方表情同样意外。
“哦,”云昭昭扯了扯嘴角,表情恢复平静,“走吧。”
干净利落的转身,大步流星的走了。
秦殊想也没想的就跟上去。
虽然说是随便转一转,但云昭昭还是认认真真的把校园内每一条路都踩过一遍,然后决定回教室。
“喂,你是打算走完一句话也不说么?”秦殊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要说什么?”云昭昭反问。
她停在路边,微眯了眼侧身看着秦殊,站姿笔直,面无表情。
“我听老师说你叫云昭昭,昭昭是哪个昭昭?”秦殊语气挑衅。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
“什么?”你在说啥子鬼话?
“听不清算了,”云昭昭面色平静,但秦殊还是觉得有一丢丢的嫌弃,“日月昭昭的昭昭。”
昭昭。
两个简单的音节绕过舌尖,消失唇齿间。
“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秦殊笑容灿烂,身后是漫开的霞光。
“秦殊?”云昭昭有点迟疑。
“老师只说了一次你就记住了?厉害啊。”秦殊开心了,完全没发现云昭昭僵住一秒的脸色,兴致勃勃地继续道:“那你猜猜看,殊是哪个殊?”
云昭昭思索片刻,“殊途同归的殊。”
殊途同归是什么……
秦殊尬笑两声,试图含糊过去,“哈哈,就是左歹右朱嘛。”
云昭昭无语,“一样的。”
“哈哈哈。”秦殊若无其事地尬笑。
云昭昭的目光越过他望向天边渐渐沉下西山的夕阳,声音里终于带了情绪,却是沉沉的复杂,“你爸爸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跟别人不一样吧。殊,就是很特别的意思。”
这倒不是。秦殊想,殊在他们那里是一朵花的名字,一种开的很漂亮的花,朱红的颜色,就是长了刺,不好摘。他也不知道父母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寓意。
“每个名字都有寓意吗?云昭昭,你这个名字不会就是日月昭昭的意思吧。话说日月昭昭是什么意思?”秦殊开玩笑似的问。
云昭昭摇了摇头。
她像是一瞬间想起了什么,然后收回远望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垂下浅浅的阴影,所有的话语都在欲言又止中逝去。
像是被阳光灼伤了眼眸,隐隐作痛。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可以成为西方童话里的吸血鬼,是不是就能站在阳光下,消亡。”
秦殊不太明白她的话。
纤长的手指停顿在半空中,仿佛触碰到了阳光。
是秦殊对于那天最后的记忆。
秦殊和云昭昭的日常对话:
“云昭昭,这节什么课?”
“英语。”
“云昭昭,我找不到书了。”
“哦。”
“云昭昭,把你书借我呗~云昭昭?昭昭?”
“滚。”
……
“云昭昭,这节又是什么课?”
“数学。”
“天啊不想上了,怎么天天数学啊,上午都什么鬼课?”
“数数英英。”
“什么?我没听清。”
“英。”
……
“云昭昭云昭昭~云昭昭昭昭昭昭昭昭昭昭~”
“滚。”
……
云昭昭觉得自己坚持的一点点礼貌被消磨完了。
有一天陈思看见云昭昭在抄课表,就很惊讶,“小昭你不是早抄过吗怎么又抄?”
“给秦殊的。”云昭昭头也不抬。
“咦耶咦耶,连我都没有你就给他啊?”
“他太吵了。”云昭昭抄完收手,“一劳永逸。”
秦殊正巧过来,闻言脸一拉,单方面跟云昭昭冷战了。
几天都不理云昭昭。
云昭昭:就很莫名其妙。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倒也乐得清闲。
分开就是在这之后。
“交语文作业本了!”语文课代表站到讲台上喊,然后下来开始一组一组地收。
“云昭昭的呢?”还人都不在。
“今天该她扫清洁区,应该已经去了。”有人答。
语文课代表冲到最后面,一看她抽屉全是本子,顿时傻眼。
正巧这时候秦殊来了。秦殊总是来的恰到好处。
“秦殊你找一下云昭昭的语文作业,我先去收其他人的了哈!”语文课代表说着就走了。
秦殊一脸问号。
但还是认命蹲下准备找。
秦殊把云昭昭的笔记本全部搬出来,然后一本一本地翻找。
他翻到了一本日记。
他放回去,鬼使神差的,又拿出来,单独放在一边。
他终于找到了语文作业本,交了,然后心不在焉地收拾那堆笔记本,整齐地摆进抽屉。
他脑子里满是刚才翻到的日记:
[9月23日星期三晴
对我来说,你是我从未想过,会遇见的人。
你对我来说,很特别。
不是出现的特别,也不是存在的特别。
总之,你对我来说,不一样,跟谁都不一样。]
秦殊心里乱乱的。
“你在做什么?”
云昭昭出现在门口。
秦殊手边就放着那本日记,她也不瞎。
“你看了?”
秦殊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望着云昭昭,静静的对视。
气氛凝滞。
云昭昭闭了闭眼睛,深呼吸。
“滚。”
秦殊没动。
“云昭昭……”
“秦殊你特么有病吗?”云昭昭猛地一推门,门撞上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不知道为什么,秦殊突然“噗”笑出声。
“好好好,我有病,”秦殊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我有病也没药啊。”
云昭昭表情冷得能掉冰渣子。
谁和你开玩笑了?
“老子很久没动过手了。”
云昭昭捏着拳头朝秦殊肩膀砸过去,秦殊下意识躲避,于是这一拳成功落到了他背上。
从脊椎蔓延开来的剧烈疼痛一瞬炸裂!
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谁打过呢!
“至于吗?”秦殊跳起来,龇牙咧嘴。
“你动我东西了。”云昭昭面无表情。
“我都给你放回去了!”秦殊也生气了,“能不能讲道理?你打我我都没还手的。”
云昭昭一脚踹翻了秦殊的桌子。
书本散落一地,水杯变成了玻璃碎片,也就是眨眼间的事。
两人静静地对视,脚下是一片狼藉。
秦殊把桌子扶起来,离远了云昭昭的桌子,然后捡书。他的动作很缓慢,也很细致。云昭昭站在一边,就像旁的吃瓜群众一样默然地看着。期间有人良心发现想帮他捡,都被他推开了。
地上还剩四散的玻璃碎片和渣渣。
秦殊用手指拨到一起,被划出的伤口沁血,染红了地板上的水渍。
最后都进了垃圾桶。
秦殊说:“去办公室。”
秦殊用血淋淋的手抓着云昭昭的胳膊,一向爱干净的云昭昭没有挣。
秦殊的桌子搬到了六组最后面,单独坐。
云昭昭去洗手,陈思陪同。
“小昭,其实刚才秦殊是在给你交语文作业,不是故意……”翻你日记。
云昭昭安静地听完,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发完火她其实已经冷静了。
云昭昭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课上。
笔尖游走于洁白的纸张,墨迹轻轻浅浅地落下。
对不起。
云昭昭折纸做了信封,把信纸装进去,加上创口贴。
然后她一低头又看见了日记本。
云昭昭对着日记本发了会儿呆,提笔写:
[可是,于琛,你是我的秘密。
你曾参与我的过去,留给我的是回忆,却和我的未来没有任何关系。]
下课,付梦雪来找云昭昭。
“云昭昭,你觉得秦殊这个人怎么样?”
“他,挺好的。”
“不是吧,我看他阴沉沉的,好渗人。再说了,云昭昭你性格这么好都跟他吵了,肯定是他的错。而且他玩手机都不带躲的,迟早被收,希望不要连累我。”
云昭昭只是笑笑,然后把创口贴拿出来,给付梦雪,“你帮我把这个给他一下吧,他手受伤了的。”
“行啊,没问题。”
“谢谢。对了,还有这个。”
云昭昭把信封也一起递过去。
但是很多事情都不会跟你所想象的一样迎刃而解,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殊途同归,终究成了殊途陌路。
云昭昭在等秦殊的一封回信。
秦殊在等云昭昭的一句道歉。
然而一直到毕业季,谁也没能等到谁。
就像他们都不知道,那年秋,风带走了一封信。飘飘荡荡,与垃圾并行。
“秦殊,你需不需要创口贴?”
“不用。”
付梦雪顺手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