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安静了很久，空调机械转动的声音成了唯一的声源。
中间护士有进来巡床，许是知道顾青山身体状况，言语间难免充满同情。
35岁的年龄，患上无法治愈的癌症，多残酷的现实。
“记得我跟你说过在我弟弟入狱后我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么，这场变故就是我的身体正在逐渐走向衰败甚至到死亡。一开始我怀疑是医生误诊，于是跑了好几家医院做检查，最终结果都一样，双肾患癌三期。确认这个事实时我恐惧的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吃不下饭也无心工作，我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会患上如此恶性的肿瘤疾病。”
谈起身患绝症，顾青山再无法平静以对。
“我渴望活下去，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可老天待我何其残忍，这世界上唯一能与我身体相匹配的肾源——竟然是我亲弟弟云生的。而且医生还告诉我，即便做了肾脏移植手术，最多也不过再活三五年。”
顾青山眼中有泪。
听闻顾青山的境况，时嘉心里格外难受。
不是因为经历了什么，只是为顾青山感到遗憾。
他这么好的人，不应该有如此残酷的命运。
时嘉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安慰或者鼓励，都是苍白的。
“用云生一个健康的身体换我三五年的苟延残喘，我做不到！所以我决定放弃治疗，瞒着所有人躲到清远来，改名换姓做了童心幼儿园老师，打算就这样等死。”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顾青山累得闭上了眼。
良久，他睁开无神的双眼看向时嘉，她眼中的惋惜和关怀太浓了，浓的让他想大骂老天不公，想牺牲一切活下去。
可是来不及了。
“兴许是老天为了惩罚我，才让我在正值壮年之际患上癌症。我这一生做过不少损人利己的亏心事，临到死了，才想起来做点好事，给下辈子积点德。来童心幼儿园的目的，也仅仅是如此，我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你和小安……”
顾青山说完后又停了一阵，忽觉脸上湿漉漉的，一摸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哭了。
说来可笑啊，曾经什么都有的顾斐，什么都不怕的顾斐，如今却把自己说哭了。
时嘉偏过头抹掉脸上落下的泪，“顾老师，抱歉，以前我并不知道你……”
顾青山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时嘉，是我要感谢你！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这一生从未真切地爱过一个人，即便有过几段感情，也不过是浮生一梦，醒来后从不觉得铭心刻骨。直到我遇见了你和小安，我发现原来爱是这般不可言，求不得，恨逢迟。多少个被病痛折磨的夜晚里我都在想，如果我早些遇见你和小安该多好……”
时嘉紧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哭出声，她不想给顾青山增加心里负担。
她与顾青山非亲非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或许是最近积压的情绪太重，也或者是面临死亡的无能为力……
顾青山侧目看了时嘉一眼，虚弱地笑了笑，“我想了解你们，但你却把心门闭的太紧，秘密都藏得很深。所以我只能瞒着你，偷偷查了你的过去。”
时嘉错愕地看着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是的，你经历过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大概是将死之人无所畏惧，顾青山说这些时并无不妥：“我知道你与许知恒的过去，知道你离开清远不是因为公司，而是怕许知恒无休无止的为难。但是时嘉，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许知恒如果真要对你做什么，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找到你，然后变本加厉，让你逃无可逃。”
顾青山想了想，评价道，“许知恒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执着可怕。”
这话若放在以前，时嘉是不信的。
经历前天晚上的事，她不得不承认，许知恒变了。
顾青山看着时嘉，语带乞求，“时嘉，别逃了，留下来，就当我求你送我生命的最后一程，好吗？”
“顾老师……”时嘉无法答应他，这与她而言太难太难。
顾青山步步紧逼，“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不对……医生说如果状态不好，时间或许会更短。也许只有一个月，或者半个月……
时嘉低下头，脑海更加混乱，“为什么是我们？”
当一个人开始问理由，便已经有妥协的意思。
顾青山皱起了眉，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心中有别的答案，但说出口的并非真心话，“大概是因为……你跟小安让我感觉像家人吧，你们让我觉得安心。”
护士敲了敲门，来提醒顾青山准备去做化疗。
顾青山摇头。
一双充满渴求的眸子殷切地望着时嘉，大有时嘉不同意留下来，他就不去做化疗的意思。
时嘉不敢直视顾青山的目光，撇过头望向窗外，心里百般挣扎。
这几个月来，顾青山真的帮她许多，对小安也是真心实意的好。
享受了馈赠的善意和友好，是需要还的。
她曾无比感谢顾青山给予小安许多自己无法照顾到的关怀和呵护，她不是个大度的人，但也并非没心没肺——除了五年前对许知恒。
顾青山如今孤身一人在异域他乡面临死亡，她如果一走了之，余生都会良心不安。
如果仅仅是送走顾青山最后一程，时嘉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
垂眸想了片刻，回头恰好迎上顾青山期许的目光。
她沉吟许久，纵使万般为难，面对将死之人的乞求，时嘉也狠不下心拒绝。
“顾老师，我答应你。”
送你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还你昔日的情，这是时嘉心里的想法。
顾青山释然地笑了，是发自肺腑的开心，“谢谢你。”
——
即便时嘉答应顾青山留在清远，顾青山也拒绝了化疗，用顾青山的话来说便是，“反正都要死，他宁可在死前过的轻松一些”。
时嘉和主治医生想尽办法劝他，执拗如顾青山，只有在晕倒的情况下才听话。
“怎么不留在医院？”时嘉从公司回来见顾青山坐在病房阳台上，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她顺手将沙发上的毛毯给他搭在膝盖上。
几天下来顾青山整个人已经瘦脱了相，脸上再无往日神采，高高突起的颧骨将眼眶显得格外深陷。手臂上青筋暴露，手指软绵地曲张着，如一个耄耋老人。
顾青山坐在摇椅上，悠闲地赏着夕阳西下，对于时嘉的担忧表现的很平静，“里面味道很难闻，护士总是隔一会儿就到病房来检查我的身体状况，好像在预判我什么时候会死似的，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就来阳台躲一躲。”
时嘉眉心蹙起，扶着摇椅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替顾青山整理好腿上的毛毯，开玩笑说：“阳台也在医生眼皮底下，你能逃到哪里去？”
“逃得过医生护士，也逃不过你。”顾青山无力地笑着，语气忽而变得凝重，“公司的事……决定好了吗？”
“决定了。”时嘉轻吸了口气，侧过头看向西方最后一抹余晖，彩霞在她眼中倒映出美丽的光影，“做完之前签下的两笔单我们就关闭公司，阿苒也决定去上海发展。”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时嘉静静开口：“去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重新开始吧。”她想了想，对自己的决定做了个总结，“想想我真的挺没出息的，遇见麻烦第一反应就是逃避，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
顾青山看了她一眼，与她一同望向远方，无言的沉默着。
西方日落，如顾青山的生命，正逐渐走向死亡。
“时嘉，你一直觉得愧对他，是因为你还爱他，对吗？”顾青山突然开口。
时嘉觉得时间凝滞了几秒，身体僵硬着，“我是觉得道德上有愧于他，与爱不爱他无关。”
顾青山回头，目光认真，语气凝重，“我是问你，还爱他吗？”
时嘉语凝。
爱许知恒这件事，她曾用很多年去经历，去尝试。
如今物是人非，再谈爱未免荒唐。
慢慢收回放远的目光凝向顾青山消瘦的脸，她缓缓松了口气，轻声说给自己听，“不爱了。”
“真的……不爱了吗？”
“嗯！”
得到时嘉肯定的答复，顾青山苍白的脸挤出一抹笑意，深凹的眼眸透着瘆人的算计，“那我便放心了。”
顾青山在阳台休憩了一会儿，时嘉交代护工一些事便回了家。
再睁开眼已暮色四合。
顾青山拿过手机搜索到一个电话号码，拇指在上面盘旋许久才拨通过去。
上海——
许知恒刚关闭电脑准备下班回家，手机便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本不欲接听，然来电归属地上广东清远四个字让他迟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清远与某个人已经息息相关。
重新坐回办公椅，他调整了坐姿，压低了肩膀，将手机轻轻贴在耳边。
“许总，好久不见。”
“你是……顾斐？”许知恒沉声问。
“是我，顾斐。许总也可以叫我顾青山。”
许知恒眼眸微闭，神色凛然。
他虽与顾青山接触不多，但上海商界圈子也就那么大，对比较有名的一些人士的行事风格多少都有些了解。
就他所知，顾青山性格低调内敛，为人处事以稳著称，因为过于稳妥，所以尚源在他个人的经营下发展缓慢，如果不是早些年新加入了几位股东改变公司经营模式，尚源早被大环境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两个人素无纠葛，顾青山为何突然找上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