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在那之后,他就直接接受了肆玖的赌约?”
一旁高瘦的、戴眼镜的男子,一边用余光看着解表,一边拿起木制柜台上的方形玻璃杯子,抿了一口里面的调制酒。
他穿着白色洁净的大褂,衣着整齐专业,在酒吧的氛围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男子说道:“这可真是……颇有传奇色彩啊。要么是他胆识过人,要么我应该为他提供一些精神方面的咨询。”
“那可不,我家aibo超↑勇的。我跟你讲,当时情况危急,怒火中烧的肆玖马上就要把我们大卸八块,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说时迟,那时快,aibo他临危不惧,当机立断:要用他的魄力来与之周旋,从绝境中为众人打开一条生路!”
解表放下手里的碗,用右手撑起他有点歪的脖子,左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平摊在桌面上,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说到激动的地方,塞花生米的速度加快不少。
“你怎么做到一边吃花生米一边说话说这么快的……”见了解表的怪异姿势,白褂男子扶了扶额头。“所以那场赌局是如何进行的?付徵他后来怎么样了?”
“那可就要讲上一段了,你看我这碗喝完了耶。花花,你给我续上,我讲给你听。”解表趴在柜台上笑着说道。只是喝了一碗低度甜酒,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整个人都迷糊起来。
“唉,你这人,沾点酒话匣子就止不住。喏。”被称作“花花”的白褂男子从酒壶里稍稍匀了一点到解表的碗里,水面刚刚能没过碗底。“不能再多了,为了你的状况着想。”
“行~当医生的就是讲究。嗝。”解表扶起碗,把那一点点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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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肆玖啊,可是凶神恶煞。本就是居所被毁,气血上涌,而今登上高台,却又遭了那aibo一顿拳脚招呼。可谓是怒由心生,恨不得将我等悉数捉拿,抽筋扒皮。
“于是他口出狂言,挑衅aibo,妄图设下阴谋诡计,将我几人一网打尽。
“哪知aibo竟是英雄气概之人,于那诡计毫无怖惧,当即就应了那挑衅,要独自与他同台竞技!此举一出,在场无不惊叹其魄力,连那自诩高深的幻想都自惭形秽。
“那博弈台,大约有4、5个平米。前后各有平台一个,悬于半空,乃是那浮空利刃所铸就,其上电闪不止,非勇气者为之却步。二人各坐一方,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那台面,二十二张大牌,赫然其上。是从那桌面里拓印浮现而出,张张皆有相异图画,张张皆有恶毒玄机。
“这肆玖就说了,这大牌拿捏了众人的生死,一共抽四张,要aibo他三思而行……aibo他却异常豪迈,抬手就是翻云覆雨,拿起牌堆就是一顿霍霍——der↑!
“只见aibo他从里头摸出一张牌,两指之间是有流光溢彩!嗨呀!果决的一手,那牌一翻开,差点就惊得肆玖从小平台上摔下来了!
“肆玖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运气这么差的人!想不到,他竟然一上来就抽到了最稀有的送命牌,只要赌局结束,aibo就得当场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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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徵几乎是当场心肺停止。
赌局的内容是翻开四张牌,根据确定的牌面,决定付徵等人的惩罚。这第一张,正是针对付徵本人的“审判”。
桌面上翻开的这张牌上的画面不断变换着,最后确定为一个拿镰刀的骷髅形象。
这昭示着他不可避免的死亡。
“啊!?死死死……死亡!?就,就在,赌局结束之后!?”
肆玖在短暂的沉默后结结巴巴地宣布,语气里尽是不可思议。
“你、你……”肆玖的哭腔又冒出来了,随着大喇叭的播送环绕在整个场地:“为什么!?那可是四十四万分之一的概率!这,这怎么办呀,笨蛋!笨蛋垃圾!呜……我只是、只是想……惩罚一下下……”
肆玖低下了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严实的防护服包裹下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那是因为手足无措而啜泣。
(淦。)付徵一时间也感受不到死亡将至的真切,除了心里暗骂一声,也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沙哑市也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虽然好的天气不代表好的机遇,但也许能带来一点点好的心情。
在这明媚的天气里我们可以开心地哼着小曲,游走在生活的危机之间,接着从容地接受毫无余地的命运……比如愉悦地赴死,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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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酒吧里亮起了一串串黄色白炽灯,为周边的环境带来柔和温暖的底色。
“嗯,这也真是……”花花用手抹了抹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稀奇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肆玖的赌局真的会夺人性命。我之前一直以为那些牌仅仅是带有一点心理暗示的作用,会干涉翻牌者的意识。”
“是吧,aibo他很厉害吧,四十四万分之一的概率都让他给撞见了。”解表笑道,“哈哈,五年前,上一个接受赌局的人已经很倒霉了。我记得他抽了张什么牌,搞的后来一年时间里吃什么都感觉像吃排泄物。那之后就没什么人敢接受肆玖的“审判”了。”
“然后你的那个幸运搭档就成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赌局牺牲品?”花花问道。
“是啊,aibo他是一个勇敢的人,他知道自己必定会在赌局结束后殒命,也知道是我们坑害了他。在那种场面下还是救了我们……呜呜呜,aibo,我的aibo……”
解表情绪很不稳定,这一番又哭又笑的,看得花花内心十分复杂。
“唉,你喝得太多了。”花花拍了拍解表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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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弈尚未完成,而死神正站在他的身后,等待着收割的时机。
“为什么会死呢?这不过是一张牌而已。”付徵问。
“那,那是一个强制的心理暗示,”肆玖抽泣地说,“我的超异能,会将随机的心理暗示强加给翻牌的人。所以、所以,赌约结束以后,你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寻死的啊,呜……”
付徵在这样的情景下,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人生,里面除了喝凉水都塞牙的不幸以外,并没有太多让人留念的地方。
这太荒谬了,翻了一张牌就要被死亡,什么的。
但是付徵他感受到了,牌面确定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心底,就像恶魔的低语一样,怂恿着他,在赌约结束的一刻,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个念头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类似于,“今天中午怎么死好呢?”,这样的。
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付徵确信无疑,一旦他翻完了全部的四张牌,他就会想尽办法自尽。
空气一下子就沉重了起来。
他听到了身后解表、幻想和药表的自责。付徵没有因为这些人先前危险的捉弄而感到生气,只是感到了来自命运的莫大嘲弄。
(淦啊,死了啦,都是你们害的啦!)他只是这样想了一下。
如果今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带薪参观日就好了。
付徵原本这样想着。他的逃避就像其他人一样,在面对困境的时候油然而生。
希望永远也不要面临比这更加糟糕的处境。
试想,今天是你入职的第一天。
你在一个小时之前和你的同僚一起摧毁了组织里最重要的设施。
你的顶头上司刚刚从很高的高台上摔了下去,而且还是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屁股顶下去的。
然后你被困在在高台的顶端,哪里也去不了。台下还有一群情绪高涨的怪奇疯癫人士对着你起哄。
最后被忽悠进一个要命的赌局,还抽了一张要命的牌,被下了一个要命的诅咒。
现在,肆玖,那个罪魁祸首,可怜巴巴地坐在对面,正在为这意外的灾难慌乱不止。
付徵当然是恨不起来了。
在脑海中自尽念头的压迫下,他定不下心神,恐惧涌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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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bo他自持能思善辩,眼力过人,从来是所向披靡。哪想肆玖用恶毒的蛊惑乱了他的心神,让他无法入定,aibo彻底地落入了不利的境地,死亡的边缘!
“但山穷水尽之时,aibo他却从混乱中生出灵智,用他的恐惧,向命运发起了挑战!
“原来是恐惧淹没了他的一切,触动了沙哑市的地脉,霎时那aibo是神情凌然,使出了改天逆命的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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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不妨当个冷眼的看客。
我们经常会卷入各种各样的情景之中,而少有被过问意见的时候。这时,试着麻木和坦然一些会好受许多。
此时世界的冷酷便展露无遗,它是无情的推手,仅仅是毫无秩序地演绎着。要把一切推向下一个时刻,它从来都不讲道理。
沙哑市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在这里,付徵的直觉像无头苍蝇一样摇摆不定,他分析的对象像一团乱麻,摸不着首尾。什么逻辑也没有,什么道理也不讲,简直就像一场大梦。
这荒诞的现实里,谁不想从中脱离,当一个无关的看客呢。然而付徵是自己世界的主人公,根本就没有逃避的选项。
想要找到出路、想要脱离不幸、想要解决问题……流淌在付徵心间的各种各样的欲望,在恐惧感的压迫下,拧成了一根麻花。
这根麻花又生出了许多恐惧的枝条:害怕失去机会、害怕脱离掌控、害怕未知未来……每一项都紧紧地攀附在他的神经上。
在经历了一系列毫无逻辑且超乎常理的荒谬事情之后,他的心态发生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在这危险丛生的地方,他永远只能当一个被宰的羔羊吗?
在恐惧中,他感到周遭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喧闹在他的耳目间消退,更多的细节涌入他的脑中。在这一瞬之间,他眼中的一切发生了变化。
在这些短暂恐惧感的刺激下,他“看到”了一些未曾见过的东西,好似是恍然入梦一般。
恍惚间,他“看”到了“流向”。
在他的视野中貌似有各式各样的“流”存在着,尽管无法用光学的形式映入眼中,但他知道那里有。
这些“流”存在于高台上,存在于阳光里,存在于这一个和下一个时刻,存在于每一个构成感知的要素当中。
“流”是时间的流动,是从诱因引导向结果,是所有可感知事物的组合。
尽管他没有察觉,但似乎有什么看到了他的恐惧,回应了他的欲望。
在恐惧感的压迫下,有一些“流”灌入了他的脑海中。于他而言是琳琅满目:从日光的微弱偏移到空间熵增的变动率,全都一清二楚。
可以依靠的东西是有限的。
和从前一样,他必须要自己从荒谬的命途里开辟出道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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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你是说付徵在这种场合下,因为压力导致的晕厥,暂时进入了一个清醒的“世界之夜”状态。”
花花说着,拿起酒杯又抿了一口。他环顾四周,发现解表夸张的表演吸引了不少人,他们都入坐了后面的桌椅,要了酒和小菜,面朝着这边。
他们吃吃喝喝,或者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着。其中有人沏起了茶。
花花转过身,刻意压低声音,对着解表说道:
“无端的清明梦。这是获得超异能的前兆。我猜猜,你的意思是他醒过来以后,立马就调用地脉力解决了问题?”
“呜呜呜……要是现实像爽歪歪小说一样简单美好就好了。”解表哭丧着脸,“花医生,现实生活可残酷了。aibo他……我,嗝,我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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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bo伸出手去,对着那幅牌轻点几下,那牌竟然就不灵光了!据幻想所言,整体的神秘性在一瞬间就土崩瓦解。
“紧接着aibo他气沉丹田,一口气连抽三下,看得众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就连罪魁祸首的肆玖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他翻开牌面,原来会变的图案,此时居然都沉寂了。那些命运的“审判”,竟然通通都变成了白纸一张!
“一时间,我们三人便如释重负,纷纷佩服起aibo的本领。可承受了一切的aibo他,却面临了赌局的终焉。忤逆命运的代价,他终究要支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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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那些牌的“流向”。
付徵感到一阵阵心悸,承受着恐惧感的他,记住了这份感觉。什么地脉,什么神秘,在此刻他的眼中都如同梦中虚影,一触即散。
他的恐惧是——一切!这一切囊括了无法推测的荒谬,不合逻辑的发展,和属于人的某种疯狂。他的心声在渴望平和,要他把这异常的一切全都抹平。
于是他本能地伸出手,抽出那声称是命运“审判”的牌。
不知为何,付徵知道,在这个时点,做出这样的动作,就能把它的“流向”彻底打散,让一切都回归到无序之中。
连续三张牌的图案,都是空无一物的空白。
“这,这……!”肆玖原本是十分低落的,看到付徵突然的动作,先是感到紧张,那之后便陷入了震惊之中。
传达强烈心理暗示,将随机观念植入他人脑中的超异能“赌约审判”,此刻失去了所有的效力,沦为了一场普通的游戏。
“哇,什么情况?aibo他抽了些啥?比第一张还糟糕吗?我看不见啊。有没有哪个明白人给我指点一下?”后面几米远处的解表还绑在椅子上,伸长了脖子想看事态的进展。
“呵,付兄,我就知道你拥有上流的资质。”幻想点了点头。
“哇哦。解表解表!我告诉你哦,aibo先生他,刚刚创造了奇迹喔!真的是好厉害呀!”
那种奇特的感觉也渐渐褪去了,留给付徵的,只有绞尽脑汁的疲惫感。
(这样,就可以了吧……至少让那三个讨厌家伙,免于这赌约的加害……)
赌约结束了。付徵,将因为此次“审判”,付出他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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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呜呜!aibo,我的aibo啊!他在拯救了我们之后,就,就……呜呜呜……”
解表说到这里,就啕嚎大哭起来,引得一旁听说的人们,都不免心头发酸。
“唉……”花花提起酒壶,往自己杯子里续了半杯,然后把剩下的一股脑都灌进了解表的碗里。
在场的众人都一言不发,酒吧里,只有吞咽酒水的声音能听得到。
忽然,酒吧的木栅栏门被人给一脚踹开了。一个体态臃肿的人,大步地迈了进来。
这个人戴着一顶帽子,径直地走向解表所在的吧台,接着一只手把烂醉如泥的解表从高椅子上拽下来。
“害搁这喝酒摸鱼呢,回去重建支援馆了!就知道偷懒,今天必须干满十个钟,听到没有!”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付徵本人!
“呜呜呜,aibo,aibo他的头发啊……都变成地中海了都……”
“还好意思讲!啊!?也不想想是因为谁!”
解表话音刚落,付徵就往解表的脸上来了两巴掌,打得他消肿了一点的脸又肿了起来。
于是付徵就这样把解表拖离了酒吧。
花花看了这一幕,喃喃地说:“代价,是头发啊……”
他转过头,对着店里说:“那个什么,嗯,都散了吧。”
“是了是了。”
“散了散了。”
于是一阵熙熙攘攘过后,酒吧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清。
“付徵……”花花把解表碗里剩下的就又倒回了酒壶里。“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