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照着活动中心的暖阳逐渐西斜。
站在舞台上的卓烜笔挺着身子,眼睛不眨地望着漏进活动中心的光线,看着它慢慢变得透明,不知是否是在发呆。但是,参与了整整一天排练的确让人觉得有些疲惫。
虽然,他的戏份不过是在关键时刻将饰演王后桂妮维亚与骑士兰斯洛特的演员架住,然后送往刑场,可这过程持续了数十遍以后,他也觉得十分厌倦了。
排练的过程固然是辛苦的,尤其是当台下的观众也剩不下多少人之后。
之前还坐在台下为卓烜加油打气的吴羽也消失不见了,比起疲惫,卓烜更加惧怕的是无聊。
可是,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大家休息一下!”
林新雨一声招呼,所有保持着架势的学生演员纷纷泄气,面上的疲惫之色难以掩饰。卓烜看了看手中的剧本,想要将其装进自己的背包里,便径直走下了台。
他循着记忆向暂放背包的座位走去,抓住了那只土黄色的背包,将拉链缓缓拉开。
看似干瘪的背包里应该是装了不少东西,一些小盒子纷纷掉落在地板上,发出密集的轻响,卓烜习惯性地弯腰去捡,可当他的手触碰那些盒子的瞬间,脑子却像是有一道闪电将其击中——
这些东西,是谁的?
口红?补水洗面奶?
“我……”
那句没有说出的脏话如同鱼刺卡在了嗓子眼儿里。拿着装有口红的小盒子,卓烜扔也不是,拿也不是,最终只得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背包,丢了。
或者说,吴羽拿错了书包,把装有诡物“雕塑173”的书包拿走了。剩下的,只有这个装着课本与化妆品的书包……
没有了诡物,又该怎么从兽的口中逃过一命呢?
“这下完蛋了肯定完蛋了!”卓烜心中慌乱无比,手掌抚在额头,尽是冰冷的汗液。
对了!
周学秋办公室的电脑不是可以查到所有学生的联系方式与具体住址吗?就请他帮忙好了。
但是,当这个念头刚刚产生了萌芽之时,卓烜便又忍不住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吴羽,会不会真的是另一个神选者?
如果真的是,那么这一切就太可怕了。
她先是讲述自己的身世以谋求同情,认定卓烜会不离不弃;紧接着,她提出去参演话剧,无论是邀请卓烜,还是刻意地以身犯险……最终,她都成功地将自己引入了话剧表演这个巨大的陷阱里。
参加话剧表演,等于拥有了可以直面兽、收容兽的机会。
可是,又该如何去收容兽呢。
……
后台。
坐在灰黑色的沙发上,卓烜将双臂自然地搭在沙发两侧,眼神有些空洞和茫然。
透明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他刚刚拿来的土黄色背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吴羽应该还会来寻找拿错的背包。
最后,卓烜仍然选择了相信那个女孩。
他没有告诉周学秋关于吴羽的事。
反正,就算说了,那个家伙也不会感兴趣的吧。
这么想着,充斥着焦虑情绪的卓烜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在这里,他已经听不见前台的念白声,一切都变得安静,唯有呼吸声与心跳声依然是活着的证据。
唰唰、唰唰、唰……
一阵毫无规律地微弱噪音突然钻入了卓烜的耳朵,他的眉头皱起,紧接着,身体不自然地紧绷起来。
是兽吗?
周彤,不就是这样死在后台的吗?
卓烜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
“不对……”
然而,当卓烜耐心去寻找声音来源的时候,他却发现,这突兀的翻找声更像是从隔壁传来的。
没有记错的话,隔壁应该是放置演出道具的杂物间。
要不要去看看?
还是叫上周学秋?
卓烜犹豫了片刻,身体却在做出决定之前动了起来。他打开.房门,空荡的走廊里如死一般寂静,明亮的日光灯将空间照耀得愈发空旷,也使得抱有恐惧者不由自主地心慌。
卓烜终是熄了去寻找周学秋的念头,他步履不停,缓缓靠近着杂物间的门,探出的手如同夹子般衔在了门把上。
房间里,“兽”似乎是察觉到了卓烜的动作,那唰唰的翻找声顿时一滞,一切像是归于了静寂。
咔擦。
猛地推开!
走廊的光亮像是洗净黑暗的圣光,将杂物间的一切都暴.露在了光明之下。
面具,胡乱堆叠的戏服……
就在他的目光扫视之时,一个黑影如同蛰伏伪装的跳蚤般窜了出来;卓烜只觉得心神剧震,大脑一片空白,身上的冷汗尚未完全渗出,便被撞到了一边,只得任由那黑影跑远。
兽……
逃跑了?
“不对!”
那根本不是什么“兽”,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兽,是第三名神选者!
卓烜莫名地感到恼怒,他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来到了走廊之上。
空阔的走廊一片寂静,无声的恐怖从四方奔涌而来,仿佛将他淹没在一片没有边际的大海。
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他妈的……”
他暗骂一声,像是在发出一种恶毒的诅咒。
……
两天后。
周一,夜晚。
时间的车轮无情地碾压了过来,任由卓烜千般万般抗拒,可这一天依然到来了。
这两天之中,他默默地跟随着周学秋等人参与排练,扮演好了一个王宫侍卫的角色。他无数次地把林新雨或者周学秋架到了绞刑架附近,然后在结束之时回到原位,等待剧本故事走向落幕。
吴羽没有如卓烜预想地那般回来。
从后台偷跑的黑影亦没有再出现过。卓烜隐约的记得,那个黑影离开之前怀里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那个神选者找到了关键的物品,并且据为己有。
这件事,卓烜并没有对周学秋讲起,他有些畏惧,甚至能够想象当自己说出这些时对方脸上的嘲弄表情。
只是。
卓烜咬了咬牙。
这样真的没有关系吗?这样真的就可以活下去了吗?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寒冷的雨夜,精神病院外,拼死相搏的两个年轻身影。他们互相谩骂着,歇斯底里着,最后像两个疯子一样肆意地笑了出来。
还有多少次死里逃生?
……
庭林大学变得格外热闹。
愈来愈多的陌生脸孔涌入了校园内,它们分布在食堂,在教学楼,还有的参观了学生宿舍,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许多被安排了工作的学生干部,带着手下的干事们极尽所能招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到了晚上,活动中心更是挤满了人。
夜晚七点三十二分,距离《缢王悲歌》话剧开演不足半个小时。
卓烜看了看手机,又潦草地将它装回到了口袋里。
此时,整个活动中心礼堂已经座无虚席。不管是外校的学生亦或是本校的,彼此相熟或者陌生,话语声与说笑声不绝于耳。
很难想象,几天前这里会是空阔一片。
台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摆放道具,布置背景板,甚至有上好妆的演员出现在了台上,不时地交代着些什么。
身穿一副中世纪“铠甲”的卓烜潦草地坐在后台的位置,梳妆台上,纸糊的头盔占据了小部分面积;他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在椅子上……望着镜中已经上好妆面的自己,他的手脚只感到阵阵冰凉。
“快要上场了。”
周学秋忽然说道。
“开始了?”卓烜的心沉了下去。
一股无声的惊惧如潮水般席卷而来,静寂的房间里,他侧耳倾听。
远处,经过扩音器放大数倍的声音隐隐传来。
“灯光师就位,演员就位——”
一阵风格忧郁的音乐随之响起。
然后,是如潮水般鼓动的掌声。
吴羽坐在观众席的前排,尽管她懒得动作,但是被周围人带动着,竟也无意识地鼓起了掌。
“同学,你是哪个学院的呀?”
或许是被吴羽的姣好面容吸引,坐在她身旁的男生小心翼翼地搭讪道。
“我?”吴羽哑然失笑。
她盯着男生的眼睛,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是这抹情绪很好地被她掩饰了过去。
吴羽粲然一笑,回应道:“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呢!”
“好吧……”男生显然很不甘心,但是当他想重新提出话题继续搭话的时候,却发现吴羽的眼睛竟然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之上了。
《缢王悲歌》正在开演。
他顺着吴羽的目光看去,台上的演员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了表演。他们身穿华丽的黑色服饰,高高的冠带与颈部紧紧贴合,衣衫下端则呈出锯齿感。尽管没有任何珠宝金银当作衬托,但那一抹与生俱来的高贵感与演员们高傲的表情相得益彰,更带给人震撼。
巨大的背景板上,尖塔高耸,具有大彩色玻璃的教堂里安详静谧,与演员们的动作浑然一体。
他们仿佛,是一群真正的贵族。
……
吴羽没有出现。
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的卓烜有些惘然,他将土黄色的背包横放在腿上,一遍遍无意识地翻动着手中的剧本。
周学秋已经上台,而自己的戏份是从第三幕开始的。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舞台的方向,像是想要从中发现些什么,手中翻动剧本的速度愈发加快。
什么演出完之后要还,什么朋友,什么身世,都是假的吗?
不经意间,背包突然从卓烜的腿上滑落,他慌忙去抓,却又松开了手中的剧本。背包摔在地上,卓烜心中不免有些烦躁,伸手去捡的同时,眼神不自觉地瞥到了同样躺在地板上的剧本之上。
最后一页。剧情已经落幕,化身为桂妮维亚与兰斯洛特孽子的潘德拉贡走向了绞刑架,然后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不对……”卓烜眉头紧皱,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他顾不得去捡背包,抓住剧本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脸上的惊骇却愈发生动……
……
一天前。
“唐星辰,你这面镜子太占地方了,能不能收一收!”
男生大声抱怨了一句,有些嫌恶地看着放在桌上的古朴铜镜,浑浊的镜面丝毫映照不出人的面容。
面对着舍友的诘问,唐星辰像是充耳不闻。
他抱着手机胡乱地翻阅着,仿佛是在探求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以至于脸上的表情也愈发精彩。
“肯定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道。
作为一名普通的大二学生,他今天干了一件足够不普通的事情:在夜晚时分,他潜入到了活动中心,那个恐怖命案发生的地方。
梦想着成为一名侦探的唐星辰认定这一桩命案是内部作案,于是,在没有告诉给任何人的情况下,他独自展开了调查。
潜入到活动中心只是第一步,最重要的环节是收集证据。
愈发诡异离奇的传言使得初次接近这样真实现场的唐星辰惊惧不已,可那被刺激得到的快.感更像是一种无法戒除的瘾药般极具真实。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开始了翻找。
在摆放混乱的杂物间里,这面造型古朴的铜镜第一时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尽管在收集完证据、逃离现场的过程之中稍稍受到了一些阻力,但是结果还是十分令他感到满意的。
死者一定是被人谋杀的,而他的最后遗言一定隐藏在这面镜子里。
“我不管你了,我去吃饭!”
屡次说话不得应答的唐星辰舍友颇有不耐,他复杂地看了一眼唐星辰,便离开了宿舍。
宿舍内再次变得只剩下唐星辰一人。
如入疯魔的唐星辰仍然喃喃自语些什么,将镜子抱在了怀里,却浑然没有发现一点点从镜子里探出的黑色绷带……
……
舞台之上,穿着哥特式黑色服装的林新雨走位,念出了属于自己的台词:“可我没有选择!他是高大强壮的骑士,而你只不过是一名行将就木、垂垂老矣的失败者!”
这是王后桂妮维亚与情.人兰斯洛特谋害国王后说出的台词。
“尽管瑟瑟作抖吧,我要看你的鲜血如午夜般湿.润而血红!令你绝望的是,你还是没有死亡……你饱受折磨!”
饰演潘德拉贡的学生演员像是真的喝了毒酒般挣扎了起来。
整个场馆却被这台词中潜藏的巨大悲伤所感染,情绪如同病毒一般传播着。先是小范围内的低泣,尔后这哭声蔓延,最终竟呜咽声一片,骤然发生,令人汗毛直立。
“停下!快停下!”
微不足道的声音像是阻拦在洪水面前的木板,一冲即溃;闯到舞台之上的卓烜挥舞着双手,可却依旧阻止不了表演的继续。
在翻阅吴羽借用的剧本时,卓烜终于发现了不同之处。
这一份剧本里,国王潘德拉贡并没有死。
在成功复仇之后,他迎上了操纵自己投胎转世的神灵,并用自己的宝剑将其成功斩杀。
剧情落幕。
卓烜继续向前翻阅,便又发现了一点不同之处。
在国王被毒害之后,神灵出现,与潘德拉贡的灵魂交谈,操纵了他的转生。
也是在这个时候,卓烜惊骇无比的发现,在众人排演的剧本里,根本不曾出现神灵这个角色!
剧本被删改了?
在熊普电脑里获得的剧本,根本不是原本!
唯一的解释,便是熊普自作主张将其修改,然后送到了话剧社,并声称这是自己的杰作。
潘德拉贡不得不死,神灵也能因此得到长生。
可是,根本没有饰演神灵的演员。
那么,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剧本里所谓的“神灵”,就是“兽”!
只要阻止剧情发展到国王被害便可以完美完成这次收容任务。
可当卓烜歇斯底里地冲上舞台之后,却发现这一切已经太晚了。
停下,快停下……
如同虔诚地诵读经书般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卓烜额上青筋暴起,迫切地想要从中得到启示。
无论是为了帮助周学秋完成这个任务,亦或是拯救一整个话剧社的演员,卓烜都知道自己必须要采取行动了。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当舞台之上饰演国王的演员倒下的那一刻,咳出的鲜血如同盛开的玫瑰缓缓溢散,妖艳又诡异。
情绪高涨的观众,如如疯魔的演员,他们像极了地狱里的魔鬼,以制造惨怖死状为乐趣。
剧情变成了真实,兽也会随之出现了吧。
卓烜的额上冒出冷汗,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行动了。
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让卓烜的身体颤抖着,他疯狂地给自己暗示着!
说点什么,快说点什么!
卓烜急切地催促着自己,可是他的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一般自己动了起来。
模糊的黑影逐渐变得清晰,那个饰演着神灵的“兽”终于出现了。
它缓缓地踱着步子,走上台前,无数观众屏住呼吸,将目光落在了它的身上,却丝毫不觉得有违和感。
它身上的绷带缓缓散开,露出了被火灼烧过的焦黑皮肤,而在他那尖尖的头颅之上,一顶镶嵌着无数珠宝的神冠正熠熠生辉,与他腐.败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他,仿佛变成了真正的神灵!
所有的演员纷纷单膝跪下,向着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舞台上的那具悄然冰冷的国王尸体迅速腐.败,化作了一道道白色生气窜入了“神灵”的体内!
兽,以人为食。
如同一股莫大的压力狠狠砸在了卓烜的身体之上,他如同臣服于神灵的民众般跪了下去。
他的脸颊死死地贴在了地面上,视线恰好被那具已经变得干枯焦黑的尸体充满。
“这就是我的结局吗?”
瞬移能力?
即使是瞬移能力又如何?瞬移到兽的背后继续下跪吗?何况那件诡物已经不在自己的手上。
周学秋?
周学秋同样落入到了陷阱里,甚至比自己更糟。
眼前的场景逐渐变得模糊,一双触感冰凉的大手死死地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慢慢用力。
感受到强烈的窒息感,卓烜的意识愈发模糊。
如果说人死之前会看到生前所经历的一切,那么,是不是这就代表着要接近死亡了。
从拿到黑色手表戴上的场景开始,到后来南郊精神病院第一次的任务,期间自己也想过逃避,但是,每每看到手机相册里保存的一张张父母的照片,他便又不知道从哪里重新鼓足了勇气。
从头到尾,我也只是想要过一种普通的生活啊……
不过这样也好,失败了,就好好的睡一觉吧。
强烈的挣扎慢慢变弱,卓烜的身体就像是沉入了湖底的顽石,慢慢变得沉重,愈发麻木。
“不要睡哦。”
像是突然有一只纤细的手探入了湖面,那么地清晰、那么的有力。
它仿佛是指引黑暗中迷失旅人的灯塔,让快要陷入沉睡的卓烜眼前微微一亮。
现实里,一只白皙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卓烜的身体。
他快要消失的意识骤然变得清醒,湖底、水草、探入湖面的手全部消失不见,唯有一个令他感到熟悉的温柔声线仍然在脑海中不断的回荡着,如梦似幻。
“不要睡哦……”
像是从锁链当中猛地挣脱,压力顿时消失,卓烜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抬头望去,舞台之上唯有兽孤独站立。
它像是一个正在进行独角戏的演员,双手挥舞着,如痴如狂。只是,它胸口插着的一把大剑像是断绝了它的生机,将它彻底封印。
没错。
属于潘德拉贡的宝剑,是杀死神灵的武器。
演员们全部倒在了地上。卓烜惊疑不定,目光再扫向台下,那些观众们像是观看了一场无聊的电影,竟不知道何时就已经陷入了昏睡。
在他的手边,同样款式的土黄色背包里,一件造型古怪地雕像露出了半个脑袋,仿佛正在暗中观察着些什么。
“难道……”
兽的身躯半跪在地上,发出不甘的吼叫;卓烜看着台上面容模糊的兽状若疯魔的表演,耳边钻入吟唱不明意义诗歌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声调也愈发的高亢。
直到卓烜的双耳几乎不能承受,他才猛地记起收容兽的方法,露出黑色手表,戳破之间。鲜血像是媒介般指引了方向,盛放的红光将兽彻底吞噬……
一切都结束了。
待到再也看不见兽的踪迹,红光逐渐黯淡,卓烜看到分裂开的身体重新闭合,只觉得身体心灵同时变得无比疲惫。
“编号0239任务结束。”
“统计收获中——获得诡物‘剧本’:进行一次表演,用精湛的演技迷惑大多数人,则表演实现!持续五分钟。”
“冷却时间,一个小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