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卓烜无法忘记的脸。
她就这么轻轻地偏过了头,脸上还挂着微笑,可同样挂在脸上的,还有那两行清澈的泪水。它们悄无声息地从眼眶里逃走,沿着女孩白皙的皮肤。
或许在某一个时刻,她真的在笑,笑那个人的愚蠢,笑那个人这么轻松就得到了解脱,从此不再被人世间的苦楚所束缚。
但是,那愈发哽咽的声音不忠,出卖了她早已躁动的内心。
“他,他是个英雄。”卓烜只觉得喉咙一阵干燥,灵巧的舌头像是打结了一般无法伸展。
那些可以调节气氛的俏皮话呢?那些曾经可以随口吐出的段子呢?
一切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
她需要安静,而不是安慰。
“我也这么觉得。”吴羽笑了笑,擦了擦流向下颌的眼泪。
卓烜默默地掏出了一包纸巾,拆开,然后整包递给了这个情绪不稳的女孩。
吴羽亦没有多话,她接过了这一包纸巾,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嘴角扬了扬:“你应该没有女朋友吧。”
“这,这是什么问题,”卓烜有些窘迫,他跟不上吴羽这样跳脱的思维,“暂时算没有吧。”
“难怪,都会递纸巾了,也不会帮女孩子擦眼泪。”
卓烜闻言不禁抬头,看向吴羽的瞬间,脸上微微发烫。
忽的一阵风吹来,秋夜渐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就如同投向了大海的石头,转瞬便湮没在黑夜里。唯有那孤单的路灯,散发着阵阵柔和的光芒,仿佛正默默地凝视着两人。
卓烜刚想要说什么,耳朵却陡然钻进了一阵熟悉的鸣笛声。他张了张嘴,知道庭林市警视厅的人正在接近学校。吴羽的报警显然+起到了作用,警视厅的行动力也足够让卓烜感到刮目相看。
或许,应该去提醒周学秋一下?
……
卓烜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学生活动中心,沿着过道一路走到了舞台附近,站定脚步,便看见了正在与林新雨小声交谈的周学秋。
他们并排坐在座位上。周学秋侧过身子,脸色平和,甚至可以说有些温柔;他捏着纸巾,轻轻地拭去林新雨脸上的泪水,又像是在安慰着些什么。
卓烜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靠近他们,可心中却又忽的松动,猛地回荡起吴羽调侃自己的玩笑话。
都会递纸巾了,也不会帮女孩子擦眼泪。
他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去,吴羽并没有跟来。
这个时候,她还能去哪里?
“卓烜。”
一声轻唤,卓烜不由地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视线里便映入了周学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有些恍惚,若非是亲眼所见,卓烜甚至会以为自己看到的那抹温柔之色仅仅只是幻觉。
不过,现在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卓烜将听到警车鸣笛声的事情简要提醒了一下,便不再多言。他相信,周学秋的心中应该已经有了决断。
“你先回去吧。”周学秋对着身旁的林新雨说道。
没有过多的交流,眼神接触之间,林新雨便不再坚持。看着女孩的身影有些落寞地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他们便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不多时,数人的脚步伴随着说话声一并响起,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嘈杂。他们接近了入口附近,卓烜与周学秋同时投去目光,便看见了与穿着制服的警员一同走入的吴羽。
吴羽一边与身旁的中年男人说着些什么,一边朝着卓烜与周学秋两人走近。待到他们站定在脸色呆滞的卓烜的身边时,吴羽这才开口介绍道:“你们不要害怕,这位是韦警官。”
“韦警官?”卓烜喃喃重复。
“你好,我是韦友霖,庭林市警视厅一级警司。”中年男人认真地自我介绍道。
他说话的时候,口中还弥漫着一股烟味,闻味道也应当知道他是个老烟枪了。
这些刑事警察办案的时候,往往工作辛苦,常有通宵工作日夜颠倒的情况,因此养成几个如吸烟提神的癖好不难理解。
只是,吴羽又怎么会同这位韦警官这么亲近?
“韦叔是我爸以前的同事,”或许是看出了卓烜的疑惑,吴羽主动开口解释道,只是提及父亲的事情,她便不自觉地有些黯然。
注意到了这点的卓烜立刻调转了话题,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明白了吴羽为什么会如此上心这起看似谋杀案的惨剧。
或许,这个女孩子从心底里不想看到这些事情的发生吧。
可是卓烜也知道,这已经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结果了。
兽,神选者,黑色手表。
这些为自己推开了一扇残酷之门的东西,终将把自己与曾经的一切隔离。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种放弃。
是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也好,还是被吴羽的故事所感动也罢,卓烜早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要保护这个善良却平凡的女孩子。
一定。
……
下课铃声响起,偌大的阶梯教室顿时变得人声鼎沸。夕阳的橘光从玻璃折射进来,洒满金辉,使得人在这样萧瑟的秋天不由心生暖意。
学生们纷纷收拾起课本,与朋友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
看着那些结伴离去的背影,座位上的卓烜有些莫名艳羡。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可以算自己的朋友的话,周学秋必定排在第一位。
尽管卓烜到现在都不敢百分百地相信周学秋,可他却知道,除了那个男人之外,再没有人对自己知根知底了。
曾经的好友因为时间而疏远断了联系,为父母踪迹奔波的这几个月使得自己看起来像极了人间蒸发……令卓烜感到讽刺的是,居然没有一个所谓的“朋友”主动问候。
不过,卓烜是大一新生,而周学秋则是大三学生。虽然他们能够在学校的食堂里遇到彼此,但是,想一起上课自然是绝无可能的。
本就没有交到什么朋友的卓烜也无心于此,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不振,脑海里关于“兽”的东西仍在疯狂肆虐着,还时不时地回想起前天夜晚发生的事情。
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孤单的路灯。
站在活动中心的台阶前,无意讲起自己身世的少女。
不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吴羽是不是也把自己当做朋友了呢?
找不到答案。
阶梯教室的前排,仍有几个趴在桌上奋笔疾书的学生;除此之外,空阔的空间里已剩不下多少人了。
沙沙的落笔声变得愈来愈清晰,落寞感随之而来。卓烜在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将书本一股脑地塞进了背包里,双肩包变成单肩包扛在肩膀上,闷头走了出去。
不停的步履,是在逃避些什么呢?
人愈多的地方愈有安全感,从前并不是这样软弱的啊。
纷乱的思绪占据了卓烜的注意力。就在卓烜出神的一瞬,脚步却猛地停滞,他只觉得身体像是撞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待到他抬起头来,才看见捂着额头一脸怨愤的吴羽。
“吴……吴羽,你怎么在这里?”口中的惊讶语气根本不需要伪装,卓烜的脸色稍稍发红。他只觉得缘分一事太过于奇妙,连名字都不用吐出,心里想着的人便自动蹦了出来。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吴羽哼了一声,旋即又将被撞一事抛在了脑后,“可别说什么缘分不缘分的俗气东西。我本来就知道你的班级,在学校官网上查了课表,是特意来找你的。”
强调了“特意”二字。
卓烜一阵惭愧,如同被看穿了心事。他偷偷地把目光投向了这个意外有些活泼的少女身上,在她的身上,那夜清冷的光好像消失的一干二净,没有任何悲伤的痕迹。
这样就好。
他想。
“你怎么不说话?也不问问我为什么特意找你,”吴羽觉得自己嘴巴根本憋不住消息,“之前话剧社不是出事了嘛。社长在不在倒是无所谓,关键是有个演员——嗯,遭遇不幸了。韦叔他们在查,但是话剧表演还是得继续啊,于是话剧社开始紧急修改剧本了。”
“修改剧本?”卓烜有些奇怪。
他本以为发生了这样事情以后,话剧社不停下排查都算是万幸了,可现在看来,难道排演的话剧还必须要按时上映?
“对,就是删减一些戏份啦。学校也是同意这件事的,”吴羽掰着手指头帮卓烜解释道,“你看啊,咱们学校的高校开放日要来了,很多其他学校的学生,一些社会人士,都会来庭林大学参观。所以,这件事领导必须要压下去的,要不然有损学校形象啊。”
“都有关于人命了,还管什么形象不形象。”卓烜嗤之以鼻。
“是啊。但是你要知道,一个人顶多活百年,一座大学可是要存在几个百年的,”吴羽撇了撇嘴,“压住是不可能完全压住的,倒是拜托了韦叔他们,尽快查处凶手。”
“这件事有多快不是警方说了算的。”
“有道理,吴羽随卓烜向食堂的方向走着,眼珠突然转了转,“不过,我找你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些的……我之前看到啊,剧本里每一个角色都很关键,删减了戏份未免太可惜。我也是认识话剧社里的人哒。所以,现在演员位空缺,你有没有兴趣去当话剧演员?”
“当话剧演员?算了吧。”想也不想,卓烜便推辞了吴羽的提议。
两人步行走过横穿草地的林道,四周枫树正处果实期,金黄的叶子带着些微鲜红,落了一地。地面一排长长的石阶直通树林另一边,足够两人并排前行。
身旁的吴羽陷入了沉默,卓烜也没有说话。只是在他向前走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身边空空的,他不由得停下了步子,转头不解地看向了驻足在原地的吴羽。她的脸上尽是失望之色,显然是对卓烜的回答有些不甘。
“为什么不去啊?”
吴羽的声音有些嘹亮,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学生投以好奇的目光。
卓烜有些头疼,他从吴羽的反应能够看出来对方是多希望自己参与到表演之中,可当他想要给出一个完整的拒绝理由时,却发现每一个字都不得不牵扯到那个不能够对人说起的秘密。
兽。
黑色手表。
神选者。
这些东西要怎么给人解释?
“没有理由,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卓烜的话语生硬,他有些茫然地迈动着步子,吴羽没有跟来。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种名为平行世界的假设。
假设这个世界上其实不存在“兽”。
没有兽,父母亦安然无恙。自己在度过一个难忘的暑假后,来到了理想之中的大学,享受着新学期的生活。
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结交好多好多朋友。
该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