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元年六月的某一天夜里,洛阳东掖门的一千士兵们还把守着这个在看上去不够气派的小门。国都自古以来便有宵禁,日落西山,供人出行的城门便会紧闭,如果想要再次打开必须要等到天亮,哪怕是有皇帝的诏命等待开门的时间也过于繁琐。所以在洛阳城的东南角一直留有一个可以供人马进出的小偏门。
这就是士兵们把守的东掖门。
不过就算是东掖门平常并不关闭,如果想要在宵禁之后出入也得要有皇帝的诏命。特别是在如今这个非常时刻。武帝驾崩不过九个月,举国服丧之中,当今陛下突然就下了密令诏汝南王和楚王进京勤王诛杀杨骏。不过汝南王却在许昌按兵不动,反倒是洛阳城中的东安王司马繇第一个站出来与杨骏对抗,然后才等到楚王司马玮与淮南王司马允的大军进入洛阳剿灭了杨氏一族。因为东安王首举义旗,又是宣帝三子琅琊王司马伷(zhou,四声)的嫡子,楚王与淮南王便推举东安王暂代朝政大权。
诛杀杨骏之后本该回归正常的朝局,却因为东安王的一己私欲又陷入了僵局——与杨骏素来无关的文鸯将军在文帝掌握大权之后曾经跟随自己的父亲文钦与寿春的诸葛诞一起起兵叛乱。但文钦与诸葛诞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诸葛诞趁文鸯出城对抗文帝之时杀了文钦,这就导致了文鸯将军投降了文帝。文鸯将军之后更是亲自斩杀了诸葛诞为自己的父亲报仇。文鸯将军做的事情本来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残暴之举,但问题就在于诸葛诞还是琅琊王司马伷的岳父,如今大权在握的东安王的外祖父。
既然文鸯将军为了给自己父亲报仇可以杀了诸葛诞,那么如今东安王为了给外祖父报仇自然也不会放过已经是垂垂老者的文鸯将军。
结果就是文鸯将军被灭族,而东安王此举虽然大仇得报,但是屠戮武帝为朝局留下来的最能征善战的将军也使得东安王彻底失去了人心。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汝南王司马亮回来了。
不论是一年前武帝突然暴亡之时连夜逃离出京,还是此次不愿意举兵勤王,汝南王司马亮都彻底丢了面子。本来可以作为武帝最重要的托孤大臣受到大臣以及司马家内部后辈们的敬仰,但汝南王一次次地让他们失望了。
现在一切都安定了之后,汝南王就大摇大摆地从许都回到了洛阳。恰好东安王失去了人心,大家虽然对于汝南王有所微词,可人家怎么说都是如今司马诸王中最年长辈分最高的,如今陛下愚钝实在是不可堪当大任,汝南王执掌朝政也是唯一可以让司马诸王可以安分下来的办法了。
前提是汝南王不要再像之前那两次一样让大家失望了——果不其然,他又做出了令人瞠目的事情。之前东安王只顾报仇,没有封赏诛杀杨骏过程中有功之人,而汝南王归京之后知道自己人心不稳,干脆大手一挥封赏了一千多人。
有封赏当然是好的,谁会不喜欢封赏呢?可问题是封了谁?汝南王一派势力在铲除杨骏之中几乎没有出力,但却大受封赏,与汝南王一向交好的卫瓘甚至得到了与汝南王一起辅政的权力。而在铲除杨骏之中出力最多的淮南王司马允,和带人攻破杨骏府邸亲自斩杀杨骏的楚王司马玮却几乎没有封赏。因为楚王年期气盛,汝南王有点应付不过来就干脆像让楚王交出荆州的兵权,赶楚王回封国。可楚王知道了汝南王的想法之后不仅没有畏惧,反倒是扼守住了通往皇宫的司马门摆明了不给汝南王这个面子。
看见自己孙子辈的楚王如此果决,汝南王不敢再给楚王施压,双方的势力就如同两只犟住的公牛一样牛角都顶在了一起,谁都不想退一步。但谁也奈何不了对方,最后反倒维持了一个表面的平衡。
不过守卫东掖门的将士们很明白,这种双方顶牛一般的局面绝对不可能自己化解开的。当年宣帝以退为进高平陵曹爽伏诛,如今也是一样的局面。
所以约到宵禁的深夜,将士们的精神就愈发地精神,面对一点点风吹草动也不敢松懈。东掖门虽小,但如果在洛阳深夜控制了东掖门,就相当于是堵死了洛阳进出的唯一通道。一夜之间足够改天换地了。
对于不过二十五岁的祖逖而言这几个月的朝局虽然动荡,但也就在朝局动荡之中才需要有忠臣出来把持局面。尽管自己无法接触到晋国的最高层,守备好东掖门也就是他能为晋国尽的最大一份力。
“将军,此刻才刚刚入夜,守夜的时间还很长,不如将军先去歇息一会儿,等需要将军出面的时候我们再去叫将军。”身边的士卒如此建议也不是没有道理,但祖逖还是摇了摇头。
“不用,如今洛阳城中汝南王与楚王交恶,随时可能有大事发生,每个人都不能擅自离开岗位。”
说着,他又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你们不知,几年前我与刘越石一起担任司州主簿,每每夜中不能安眠想着要为国家效力。突然有一次听到了鸡叫,我觉得那个声音是在催促着我要为国家出力,所以我就叫醒了刘越石,拉着他一起舞剑习武。如今正到了为国效力的时刻,我又怎么能够贪图一时片刻的闲暇将皇帝给予我的任务弃置一旁呢。”
“……将军说得对啊。”周围几个刚刚都有点松懈了的士卒听到祖逖的这一番话也不禁正起了腰杆。
也就在此时,本来已经进入宵禁,应该无人的街道上突然来了一人一马。而且就是朝着东掖门的方向走来的。
虽然刚才还在与将军闲聊,在看见那一人一马之时,所有的士兵都紧张了起来。不用等祖逖下令,他们已经布好了拦住对方的阵势,当祖逖习惯性地挥下手时,拦截车马的鹿角也摆在了东掖门前。
不过,那人并未着急,也不拖沓,就任由着胯下无一根杂毛的白马跺着优雅均匀的步子走到了鹿角面前。若是一般马匹见了鹿角大概也会慌乱地扬起蹄子,但这匹白马只是乖乖地停在了鹿角之前,没有发生惊恐的声音,也没有大幅度的乱动搅扰了马上的人。
而那人也在白马停住之后,一个翻身从马上下来,然后十分自然地将拉马的缰绳塞到了一边还不知该如何行事的兵卒手中。
这一刻,祖逖才看清楚,那马上下来的是一个孩子。最多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但身上的华服却细致雍雅,一看就不是一般身份的人有资格着装的。
那人也不说多话,一眼便看出了东掖门守军的将领是谁,便伸出手指指向了祖逖,“你便是东掖门守将,祖逖?”
“末将正是祖逖,不知道大人是……”
那人也没有藏掖什么,直接回答了他。“我是武帝之子,楚王之弟,长沙王司马乂。”
“原来是长沙王殿下。”看到那样华贵的服装,祖逖大概心里有个数,但这不代表着祖逖就一定会给这个王爷特权。
要知道,着洛阳城中顶着司马王身份的人,比洛阳城的城门加起来的几倍都多。而东掖门只有一个。
“如今洛阳已经宵禁,如果殿下想要出城,那必须得有陛下的诏命。如果没有,哪怕是殿下想要出城末将也恕难从命。”
说出这话祖逖都已经做好了对方大发雷霆的准备。不过就算对方大发雷霆,自己也不会放他出城的。
楚王司马玮近五万的荆州军就在洛阳城外驻扎着,如今让司马乂出城顷刻间就会酿成兵变。
——可司马乂并没有生气。
“呵,将军多虑了,我并不是要出城的。”
说着,司马乂拨开阻拦在自己与祖逖之间的士兵,走到了祖逖身边。
然后对祖逖耳语道:“陛下密诏:汝南王司马亮,大将军卫瓘擅权乱政,命楚王废汝南王、卫瓘。成都王把守司马门、长沙王把守东掖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