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咸宁4年。
咸宁是陛下第二个年号。4年前,泰始10年接受太史令的建议改元咸宁。
自从陛下逼迫曹奂禅让于自己之后,如今已经到了第14个年头。对于洛阳城的百姓们来说,无论他们的陛下是姓曹,还是姓司马都与自己关系不大。出生于寒芒市井的他们必定没有机会做到可以左右自己人生的高度。
虽然说当年太傅司马懿——哦,现在应该叫宣帝,宣帝当年的高平陵之变给洛阳带来的恐慌还没有过去呢。但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后一改自献帝以来攻伐不断的局面,与民休息,对待废帝曹奂和西蜀后主刘禅都仁义有加。如果不是遇到了这样一位开明的君王,那南边与东吴一直对峙的羊祜早就会因为“羊陆之交”锒铛入狱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陆抗死后,羊祜就一直上书请求发兵攻吴,不过陛下每一次都拒绝了。大概也是因为朝中颇有威望的贾充大人一直就反对出兵东吴吧。又或者是在陛下的眼中,灭吴的时机还未到来。
刘渊坚信,他所侍奉的这位陛下一定是可以终结乱世的死局。那位一直以孝治天下的帝王也肯定有着统合九州的野望。
不过这一切都与刘渊无关才对,本应该如此才对。
自己不用花那么多心思来思考这些问题,反正自己只是一个暂时留居在洛阳中的人质而已,如果想得太多只会被认为有不臣的心思。最好就是保持现状,认真地继续研读手中的《春秋左氏传》。反正朝中的大人们都瞧不起这玩意儿,也不会拿这种他们看来不入流的东西来挑自己的毛病。
与一般的儒生不同,刘渊并不喜欢坐在竹席上读书,可能是骨子里就留着不能安分地正襟危坐的血,就算是认真地读书,刘渊也还是坐在小小的胡床上。对于刘渊来说稳稳当当地坐着,比时刻要调整身子舒服自由地多。
至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应该要有自己可以支配的自由才对。
不过上天似乎不愿意给刘渊这么一丝安宁。
笃笃笃!——
还没有等刘渊将书卷翻到上次未看完的那一卷,拴好的门就被拍打地发出甚至可能惊扰到邻居的声响。若是刘渊刚来长安的那几年,听到如此声响必定会以为是自己的族人动乱,朝廷要拿自己开刀,现在得赶紧跑。
但现在刘渊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无论是他还是他的族人都在朝廷严密的看管之下,不会有人有机会对朝廷行悖逆之事。
那么,会在这个临近宵禁的时间将刘渊家门拍地笃笃作响的人,应该只有一个。
“元海!刘元海,开门啊。”
听到叫门声,刘渊就更加确定来人是谁了。索性也就将手中的书卷丢到了床榻上,急急忙忙地就去开门。
“来了来了,你找什么急啊。”一边埋怨着,刘渊一边就打开了门,看清门外的家伙,“怎么这个时候来找我啊,马上就要宵禁了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王弥连宵禁都不怕?”
但是门外的王弥并没有搭理他,就像是进自己家一样一点也不客气地走进了刘渊家。
“记得把门关好啊,真的是天气越来越冷了。”一边说着,王弥一边放下身上的行囊,直接就凑到了刘渊自己生好的火堆旁,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拿又翻出了一把胡床,安安稳稳地坐了上去。
然后就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大口气。
“吁——这诺大的洛阳城里,怕是没有比你家更舒坦的地方了。”
“那只是对你而言吧。”
刘渊说着,关好了门,又将门栓给插好,顺口又问了一句,“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来我家。难道说你王弥已经家道中落到没有房子住的地步了吗?”
“嗯……至少现在还没有那么惨。我来是和你道别的。”
轻描淡写之间,王弥就说出了此次前来的目的——同时也朝着旺盛的火堆伸出了有些冻得僵硬地双手。
听到这句话,刘渊也只是点点头。
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这里毕竟是洛阳,总是会有人走,总是会有人来。
“所以这一次要去哪里?凉州,荆州,幽州?”刘渊一边坐上床榻,一边将春秋捧了起来,不再去看面前的王弥,“虽然我晋国自开国以来并无大战,但是这三州还是有未平息的战事,你去哪里也会有一番事业。”
“不是。”王弥摇了摇头,“我打算去东莱。”
“青州东莱?”
虽然没有抬起头,但刘渊还是用余光确认对方点了点头。
“那里不是你老家吗?你要回东莱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回去而已。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真的是没有什么意思。”还特意重复了一遍。
可是刘渊明白这模糊不清说词中真正的含义。
“这样就算了吗?王浑不是还在向陛下积极地举荐你吗?”
“王浑吗?他的话的确挺有用的,但我们的陛下可不是耳根子软的人,他能立那样一个太子这需要多大的魄力。我不得不对陛下又敬又畏啊。”
“……也许陛下是在赌,赌太子殿下刚刚出生的儿子能够出类拔萃吧。如果是从小好好培养,哪怕只学得陛下的几分也足以做个守成之君了。”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妙。刘渊不该去说这些话的——哪怕是在于王弥相处。
但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我和元海你的看法不一样。哪怕日后小皇孙聪颖过人,只要他头上还有个愚……”即使王弥也突然刹住了车,“于……与当今陛下相比魄力不足的太子,那么总有一天会乱起来的。也许过去的朝代可以任命什么顾命大臣之类的,但我们晋国可不是顾命大臣可以治得了的。各地的亲王都手握重兵,如果有一日洛阳有变……”
虽然王弥没有往下说,但不论是王弥还是刘渊都很清楚。
“所以说,我应该算是逃回去的。并不是不能出仕的抱怨——相反,你刘元海都没有官做,我王弥又有什么好不服的呢。”
“……怎么又说到我的身上了?让一个人质去做官?亏你想得出来,难怪王浑推荐了你那么多次陛下也没有任用你。”
“你还真有脸说我,王浑就没有向陛下举荐过你吗?泰始6年秃发鲜卑部叛乱,王浑就举荐过你,去年秃发鲜卑再次作乱,陛下点名要用你,甚至与王浑拟定好了让你统合族人平叛来安定秦凉二州。但是结果呢。”
结果就是孔恂的一句:蛟龙得云雨,非复池中之物也。
将自己在陛下面前说成是蛟龙,孔大人真的是高看自己了——刘渊不由地这样心想。
“如果我是陛下我也会这么做,无论如何,刘渊都是一个留在洛阳的人质,如果放他回去无论刘渊自己是否真的忠于晋国,统合了部族的刘渊恐怕也会像当年的曹公一般野心膨胀吧。”
“秃发鲜卑不过是蛮族小小的一支,谁去都能平定。”
“那东吴呢?”
王弥突然就反问了一句,“东吴是谁都可以平定的吗?羊祜将军驻兵荆州多年却未得寸土,当年平定东吴的人选本来就有问题。”
“……就算是有问题,那也和我无关。”
“的确是与你无关。”
停顿了片刻之后,王弥忽然就转过了身子,双眼盯住了刘渊。
那双眼睛在本来只有火光照明显得忽明忽暗的房间里就像是野兽的瞳孔一般闪亮。就像是火在王弥眼中一般。
“陛下见你,说穆公用由余霸西戎,汉武用金日磾而朝堂清,但你之才能非那二人可比。连一向高傲的王济都说如果陛下用你治东吴则天下可定。”
也许王弥还想要说下去,但,刘渊打断了他。“那只是王济狂言而已,陛下圣明,用羊祜都不能平定东吴,何况是我。”
“陛下不用你并不是因为你才能不如羊祜,就算是多次阻止陛下任用你的孔恂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能不能平定东吴。你难道真的忘记了孔恂当年是怎么说得吗?”
——当然不会忘记,应该说正是因为没有忘记这句话,王弥才有机会与活着的刘渊说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啪嗒——!
在从王弥口中听到这话的同时,在刘渊手中《春秋左氏传》也应声滑落。
《春秋左氏传》刘渊不知道翻读过多少次,但每一次,读到这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孔恂当年的话语仿佛又再一次徘徊在刘渊耳边。也许对于其他族人来说,这句话有点难以理解,但对于刘渊来说,这句话就是他的死局。
从他降生于世界的那一刻就决定好了的死局。
“谁都知道刘元海才能出众,但谁都知道刘渊出生自并州五部匈奴,是匈奴左部帅刘豹的长子。是一个匈奴人。”
“就算是像现在这般,穿着宽袖长袍,手里捧着微言大义的《春秋左氏传》,就像是一个醉心于圣人之书的儒生一般跪坐在床榻上。刘渊也还是一个匈奴人。”
而且不光光是匈奴人,还是五部匈奴送给朝廷的人质。永生永世不得离开洛阳的囚徒——王弥明白这一点,刘渊同样也明白这一点。
哪又如何呢?
“你说够了吗?”
即使如此,刘渊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弯下腰,将竹简再拾起,轻拍了几下上的尘土,就好像无事发生一样。
“……如果说够了的话,想看书看书,不想看书就早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