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赵玩被一阵小声的“咯吱”声弄醒了,随后又感觉自己龙床的床尾微微颤动,他一下子清醒了,但他默不作声,偷偷的半睁着眼睛看着床尾。
他的女儿,赵铃正抱着枕头,偷偷摸摸的往龙床上爬,边爬还边四处张望。
赵铃的大女官正涩涩发抖地跪在龙床前。
赵玩松了口气,一时不知怎么言语。但看着小女儿蹑手蹑脚的样子,赵玩心中一片柔软,他想起赵铭和赵铃刚出生的样子了。那时的他们小小的,皱巴巴的,就像个易碎的珠子一般。后来,转眼他们就能翻身,能爬,能踉踉跄跄的走路,能跑能跳,能扒在他身上奶声奶气地喊父皇。
是什么时候他们都这么大了呢?
赵玩不动声色的往外挪了挪,把床里边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小女儿。赵铃见自己父皇依旧安稳入睡,自以为没惊动到自己父皇,喜滋滋的抱着枕头在里床睡着了。
赵玩见其呼吸均匀,慈父一般给她盖好被子,示意大女官离开。正准备再次入睡,就看见自己儿子站在床边小眼睛熠熠生辉地看着自己。
赵玩看了眼已经安然入睡的赵玲,又看了眼自己面目期待的儿子。
好吧…
赵玩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看了看龙床,只有床尾有位置了,示意赵铭睡床尾。
赵铭骨碌碌爬上来,委委屈屈地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立马又高高兴兴的睡到了床尾。
赵玩见其蜷着身子,自己下床找了个枕头和锦被给他。
子时,赵玩醒了,看了眼委委屈屈睡在床尾的儿子。
内侍连忙小声走到床边,赵玩止住了守夜的内侍的帮忙,自己认命的起床,把赵铭抱起来放在了他自己的位置。
看着赵铭睡得香甜,赵玩去柜子拿了一个毯子,睡在了离龙床不远处的榻上。
赵玩睡在榻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龙床的两个孩子。他从没想过要成为一个好父亲,他对赵铭和赵铃,只是把他曾经想得到的对待,给了他们而已。
不让他们像他一样。
深宫的深夜,是寂静中的热闹,如同一个转动的齿轮,每一个环节都有规律的运作着。
月色无声,是无数的守护者们,日以继日地守护着这座宫殿,这座城市,这个国家。
但是月光也有触及不到的地方,欲望在那里膨胀,黑暗在那里滋长。
京城某处小院里,在漆黑的房间,陷在黑暗中的声音低沉的问道:“真的吗?”
“真的,上位者已经下定决心了,今日燕喜堂正好是我们的暗桩当值,听得清清楚楚,确确实实。”暗卫跪在堂前,低头回答道。
寂静的小屋里良久无声,显得虫鸣鸟叫越发吵闹,在黑暗笼罩的桌面上,一个微弱的白点,散发着浅浅的荧光,如同似有似无的漂浮的白纱。
“主上…”
“按原计划进行…”
“是。”
月亮东垂,太阳东升。
天边逐渐泛起了绚丽的朝霞,王子文急于去河堤,早早的起了床,随便吃了几口饭后,匆匆地赶了过去。
王子文看着这绵延远去的长龙,心中忐忑,就如同这拍岸的河水,激起无数浪花。他查到好些蛛丝马迹,所有的线索都直指上任水陆转运使曹寅大人,不过从其中剥茧抽丝,他居然发现江宁宁家,青州唐家,历下夏家,甚至是他们应天王家都在其中起到过或有或无的作用。
而根据他对自己家的了解,他不由得冷汗连连。他不敢想自己家居然会联合江宁宁家,借青州唐家历下夏家之手,欲拉户部侍郎曹寅下马,而这件事居然被一个神秘人发现端倪,早早地劫了胡。
大宋有五个盘踞了几百年的富贵繁荣至今的世家,太原古家,青州唐家,寿州郑家,应天王家和江宁宁家。其中以襄州刘家为代表的数个败落的的百年世家,以历下夏家为代表的数个茁壮发展的新生世家。
各个家族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共同主宰了这片天空,可是这一代皇帝激起的水花打破了表面的和平,世家与皇权,世家与世家,世家与新贵家族,矛盾日益尖锐。
皇帝赵玩扶持新生贵族,推行科举,打破世家大族间的和谐。王子文知道这是一历史发展潮流,因为他作为下任应天王家的家主,在他开始接手家务时,就深刻的体验到什么是勋贵世胄,豪门世家。
以王家本家与旁系为例,王家本家有几个像他和他大哥一般奋发上进的?王家嫡长子嫡系一脉,共有二子三女,庶系一脉三子四女。嫡次子嫡系一脉二子二女,庶系一脉五子四女。他的父亲有三个庶弟,庶弟家中的嫡系庶系无数。
更不用说他的祖父有一个嫡亲幼弟,四个庶弟。世家子弟养尊处优,对外只顾自己家族利益,对内,只顾自己利益,成天想着怎么从中馈中多支出些钱,怎么让自己那一系多获点利。他们白白占着家中资源,却只会给家族拖后腿,只钻营于一些蝇头小利。
他们像个吸血虫一般,腐蚀着一个家族。
他早就想要把这些蛀虫们清理掉,可是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让他无从下手。
就像这个国家一般。
掌管家族越久,他就越发觉得治理国家和治理家族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家族内嫡系和庶系的对立就如同皇权与世家分庭抗礼,那么家族内一团散沙的现状也会出现到国家里。所有家族成员都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在互相牵制,内耗,这不仅拖滞家族的发展,也容易使家族从内部分崩离析。
怎么才能让一个家族——让王家团结得如铜墙铁壁呢?这是王子文做少家主这些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皇帝又是怎么收固皇权的呢?
王子文还没想到答案,但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前段时间看见的那个沉默少言却目光凌厉的年轻人的身影。
王子文不禁目瞪口呆,大汗淋漓,双股颤颤。
他紧紧的捏住手,指尖扣着手心,胆战心惊。
九州司…
九州司…
圣上的刀刃…
九州司的人到了此处,绝无小事,而那个人不就是陛下的亲信,御前影卫吗?
回想起御书房的种种,他的身体顿时僵住了,不禁跌坐在地,后脑勺一阵透凉,一阵可怕的颤栗从后背直窜脑门。
那个人早就算计好了!王子文只觉得眼前一团黑暗,冰冷的长堤从身下散放出刺骨的冷意紧紧实实地裹着他的身心,身体的每一处都疼痛难忍。
他苦苦压抑,试图吞下了唇齿见颤抖的声音,却终究无法控制自己…
他匍匐在地,咬紧牙关…
“圣上啊…”
王子文捏紧拳头,仿佛看见那长河破涛汹涌,白浪滔天,如同身披银甲的千军万马,威风凛凛。那咆哮的江水,如同两军交战,金戈铁马,战鼓擂擂,旌旗菲菲。
那泛白的浪花齐心协力跨过湖底无数的泥沙和石子,冲过盘旋的漩涡,那打到岸边的河水昏黄,翻转着卷土再次回到江心,汇入主流,奔腾向海,如同一条青白相间的巨蟒,翻滚着,呼啸着,盘旋着。
不知坐了多久,他强撑着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江岸。
而他身后…
长河冉冉,青山依旧,绿水长流。
回到家中,王子文一头扎进书房,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该怎样向祖父和父亲递信,只得写信叮嘱他们天气渐热,注意身体。
他坐在书桌前,渐渐使自己平息。上位者的目的很明确,推行科举,打乱世家垄断政权的局面,巩固皇权。
王子文透过窗子,看向天上漂浮的一朵孤零零的白云,目光晦暗不明。
上位者的目的是为了巩固皇权,而他的目的是为了整顿家风,或许可以顺势除几个害虫。
王子文突然变得目光坚定,他恢复了平静,又仔细看了几遍信,斟酌再三,他给寄给父亲的信中加问了一句,家中如何?他希望父亲能体会到他的深意。
写好信后,王子文瘫坐在书桌前,他又开始思索那个神秘人。
那个打破这局的神秘人…
在他查到的线索中,只知道那神秘人在江都府点了七天的花灯,布了七天粥。
不知他姓甚名谁,是男是女,从何而来,又去了何处。
他从没遇见过这样棘手的人。
南唐,富商,小女儿…
他思索着这几个词。
不得其解。
南唐的富商,为了小女儿…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自己任中书令的祖父,在御书房随侍陛下的自己,在户部任职的大哥,远嫁青州唐家的大姐,稳居中宫的二妹,与太原古家定亲的云英待嫁的小妹。
皇家的嫡长子…
显赫啊,多么显赫!
王子文在书房中呆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摆好纸墨,提起笔,中肯的将自己查到的东西细疏陈条写成奏折,上报给陛下。王子文认认真真的写完,还象征性的提出了一些假设,但他绝口未提自己发现几个世家合力铲除曹寅之事。
他又他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私心。
他王子文,先是王家子孙,王家下任家主,再是大宋臣子。
他分得很清楚。
少家主果真权限不够,他必须得开始谋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