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这一闹,令林氏惴惴不安,回到府里,晚饭都没吃,一方面自己作为长辈,没照顾好四姑娘,恐相爷责备;另一方面,四姑娘见了皇帝、焱王爷,那些嬷嬷丫头们风言风语,听起来,四姑娘挺受皇帝待见。同是林相的孙女,年龄相仿,凭什么林幼安就比她的宁儿出风头?明明她的宁儿更有才情,容貌也更出众。
林幼安那个病秧子,能生的出皇太子才怪!
想到这里,林氏忽然来了精神,是了,母凭子贵,就算宁儿失了先机,哪怕是入宫为妃,只要比林幼安提前诞下皇子,就还有翻身上位的机会。
林氏越想越远,越想越精神,一整晚翻来覆去,各种浮想联翩。打定主意,从明天起,就要带上林幼宁,多往太妃、长公主府上跑跑,再打听打听皇帝的喜好,琴棋书画,歌舞诗词,让宁儿都学起来,定要与林幼安争个高下!
夜半三更,林幼宁也辗转未眠。四姐姐受惊,临走前,萧焱特来探视。她掀开车帷,丈许外立着的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轩昂。战场上归来,没有京城子弟的纨绔,没有浮于世事的轻慢。大尧焱王,独一无二,真正的男儿。那些不可言说的少女情怀,似月下昙花,似浮云飞絮,来的毫无预兆,悄无声息。
沧海小筑也亮着灯。
林纾坐在灯下看账本。
一页一页翻过去,红妆馆的茉莉胭脂、华裳阁的苏缎杭缎、玲珑阁的珍珠翡翠,已经卖到断货。沉水楼的名贵香料,也早早被大户们定了去。
“老实当铺新收一件宝物,仿佛是楼主垂涎已久的芙蓉透雕九叠云母屏风。”漠风在账本中注了一笔,字迹俊逸,一如其人。
“芙蓉九叠屏风...”
她很小的时候,跟随林相去南襄郡王府做客,一眼看中那架屏风,质地纯净,雕工奇绝。回家就画了图样出来,交给楼中掌事打探。掌事倒是一眼认出,那是西番国的物件,这么大又这么精致,应该是进贡给皇帝的。南襄郡王一脉是太后母族,太后赐件宝贝也很正常。
这架屏风算得上郡王府的镇宅之宝,怎会轻易典当?
林纾继续翻看,屏风活当,黄金一万两。
看来,南襄郡王着急用钱。
大户人家用钱的去处,无非红白二事,人情往来。日常开销自有庄子下的田产,太后对待娘家一直很大方,逢年过节,能赏就赏,南襄郡王虽不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但手头也还宽裕。
“南襄郡王膝下可有待字闺中的姑娘?”
漠雪取出名册,一目十行看过去,“两位嫡出的县主已经婚配,一位庶女也许配了人家,等明年春闱过后就成亲。”
“奇怪。”林纾沉吟,南襄郡王的封号不能世袭,郡王想给儿孙谋些出路,参加春闱后入仕是最好的途径。可是春闱尚未开始,现在就典当屏风打点高官,太着急了些。可若不是为子孙铺路,他要这么多现钱做什么?
漠雪想了想,“郡王从庄子避暑回京,带了一个女儿回来。据下人们说,那位姑娘是郡王养在外宅的私生女,端庄淑秀,是位极出挑的美人,跟咱家五姑娘差不了多少。过些日子就要禀告太后,上族谱。”
只怕也是奔着后位的。
先帝去的早,皇帝尚在襁褓中,就继承帝位,由太后抱着垂帘听政。直到现在,太后也没有完全还政给皇帝。究其根本,还是贪恋权力。想要将权力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必须要全方位控制皇帝,扶持母家的女儿做皇后,是最简单、最有成效的法子。
林纾第一反应是,皇帝不是太后所出,娶了南襄郡王这位名义上的舅舅的女儿,不算近亲结婚。
合法。
“留意些,跟五妹不相上下的姿容,我也想看看。”
漠雪一脸无奈。小姐有一本画册,名之曰香闺集艳,京城但凡有些才情的姑娘都被收录其中。说什么美人易老,与名花一样稍纵即逝,要懂得珍惜。
院门被叩响。
林纾披上斗篷,跟随嬷嬷出门。
夜风清寒,院中无一人行走,唯有风折断树枝,发出咔嚓轻响。
惫夜相请,唯有林相。
林相年届六十,头发已花白,正在灯下写文书,“人啊,不能不服老,才几年的功夫,已经老眼昏花,字都看不清楚了。”
林纾在太师椅落座,笑道:“眼老心不老,才是最要紧的。”
嬷嬷端上一杯姜茶,带上房门出去。
“今天见着皇帝了?”林相搁笔,问道。
“见着了。”林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还想嫁给他吗?”林相又问,那一双眼睛也许昏暗,但并不昏昧。
“入宫一事,从不是我想与不想,而是必须这么做。”林纾容色沉稳,没有半分犹豫。
林相叹气,“你这孩子,从小就不一样。五六岁的年纪,就将府里的产业打理的整整齐齐。随手买个胭脂铺子,三年,就做到京城生意最好的红妆馆。然后是华裳阁、听空楼、百草堂…又跟我说,朝堂诡谲,权臣无善终,林府子弟宁从商不从政。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总算明白了,若我仍是大尧第一权臣,太后焱王诸多忌惮,定不会让你入宫。唯有现在的局势,为官却不掌权,位高却不自重,对你入宫才是最有利。”
利。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
林相请她来,自然不是分析局势。
在这个世界,林相是唯一疼爱她的人。但她不是林相唯一的子息。千机楼已经太过强大,强大到令他心生忌惮。如今,她,千里楼主还要入宫为后。
林相担心,宫门深似海,她万一行差踏错,林家会一损俱损。
林纾斟酌词句,“我是您看着养大的,一心想要母仪天下,万古留名,从不耽溺于儿女私情,更不会陷林家于不义。爷爷花甲之年,若日后告老还乡,我会将一州之地的商铺交还林家,保林家百年富贵。”
话说到这份上,仁至义尽。林相深知前路诡谲,是福是祸早已脱离他的控制,想要确保林家无虞,唯一的法子是归隐田园,可那也意味着放弃后位为家族带来的尊荣。这是一个赌局,想要一本万利就得继续押注,想要偏安一隅只能退出。
林相思忖片刻,“皇帝顽劣,后宫诡谲。嫁入一般的人家,若是受了委屈,祖父也能帮你出头;嫁给皇帝,却是一条不归路。但不管你选择哪条路,林家都是你的后盾。时间不早,回去休息吧。”
林纾起身,盈盈一笑,“爷爷也请早些休息,孙女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