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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第11号车厢。餐车。
“亲爱的——旅客朋友们,现在是花岭时间6:30,花岭1层南站就要到了。请持有黄色车票的旅客们于30min内下车,祝大伙儿玩的开心嗷!”
餐车中的广播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这使得正在小口吃面的孟被吓了一大跳。
这还是孟第一次留意列车中的广播的存在。广播的出现,多少打消了弥漫在列车中的死寂。
另一方面,孟对于广播本身也在意了起来。听起来,播音员似乎是一名声线偏柔的年轻男子。但他的语调中未有一丝正经或严肃。他只是不断语气上扬、再上扬,最终,竟发出“嗷”这类广播中罕见的语气词。
“补充说明!伟大的熊先生在这一站,为第一名下车的旅客准备了神秘礼物!当然啦,也为最后一名下车的旅客准备了神秘惩罚。熊先生在电话中特意强调:他望大家意识到,只有速度最快的孩子才能够抢到最多的资源——无论是学习、生活还是工作,都是如此!”
“那么,列车车门将在5min后正式开启,届时所有的洗手间将被关闭。嗯!请所有想要下车的旅客朋友们,提前做好准备~”
播音员的语调愈加上扬,戏谑与嘲弄之感再也隐藏不住。
“嘁。”
约在大口嗦面之余,不忘评论一嘴:“这狗仗人势的管理者。”
“嗯,愚昧的管理者。”
蓝发少女小声附和着。
“那个,说起来......这趟列车,还有那个被称做‘花岭’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趁此机会,孟真诚向二人问道。
“哎,孟老兄,你果然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啊。那我给你大致讲讲吧——你可得先做好认真听的准备。”约放下夹着面的筷子,坐得端正了许多。他一脸严肃地望向孟。
孟迟疑了一小下,随即同样严肃地点了点头。
约中止了嗦面,深吸一口气,徐徐开始讲述:
“每一年的高考结束后,花岭都会甄选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赋予他们不同的车票、允许他们造访这个美好的异世界。花岭正是面向所有不甘心的高考失败者敞开的理想乡。大体上来看,它是一座巨大的宫殿,从下至上共有9层,每一层都覆盖着极为广袤的空间、且都蕴藏着极为浩瀚的财富。自然,随着层数的升高,财富的数量与质量都有明显的提升。”
说到这里,约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拿出最庄重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花岭的每一层都藏着一些直接与现实相链接的财富——它们或多或少,都具有改写现实、自定义未来的功能。在花岭的第9层,隐藏着可以彻底改写过去的卷轴——那是我们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们,正是那些财富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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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花岭并不像它的名字一样美好。这个温柔的地方敞开了那么多年,每年又都会迎接许多像我们这样高考失败者造访。这样庞杂的人群中混杂几个心术不正的混蛋,不奇怪吧。”
原本小口啜着咖啡的蓝发少女也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扫视着餐桌上雀跃的烛光,以无奈的语气补充说明。
“孟,我想先向你澄清一些事实。花岭,更类似于一个精神建筑而非实体建筑。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温柔的地方依赖失败者的情绪而创生,此后就像一个神秘的隙间般,隐藏于现实世界的阴影之中。为避免花岭与现实的关系失衡,这里诞生了最最重要的自然法则——‘坍缩法则’:只要我们在花岭失去生命,有关我们个人的世界线就会立刻坍缩到我们进入以前的样子,我们也将失去关于花岭的一切记忆。”
坍缩法则......孟的大脑开动全功率运转,吃力地消化着信息。
“反之。在花岭,只要不违背坍缩法则,无论在花岭呆多久也没有问题——那些赖在这里的混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他们倚仗先来后到的优势,以卑劣的手段掠夺了花岭1至7层以内数不尽的财富。继而,垄断资源、疯狂地剥削与压迫后来的人,恶性竞争就此蔓延至这个原本温柔的理想乡。这群无耻的吸血鬼可不比我们年长多少,所以,我们也不必对他们有礼貌。”
“掠夺、垄断、剥削?就像历史书里所说的‘资本原始积累’?”
孟似懂非懂地问着。巨量的信息再度堵塞了他的大脑,使之再度陷入宕机状态。估计又要好一会儿才能修复。
“抱歉,孟,我暂且也不能透露更多。同时,希望你多加留意、不要轻易地重复刚才的这些话。列车上有许多他们的人,被那些愚蠢的管理者抓住把柄,可不利于我们在花岭的生存。那些混蛋固然讨厌,可我们也没必要与之作对——别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拿到能够改写现实的财富,摆脱‘失败者’的枷锁。”
蓝发少女再次端起咖啡杯,无奈地小啜了一口。
“你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些的?”孟迟钝地问。
蓝发少女没有回答,纤细的小手敲了敲餐桌上的《花岭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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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这才如梦初醒。此刻,花岭,连同关联它的一切,都在孟的脑中剧烈运动着。它们时而无序交错、时而有序交织;每一次有意识的运动,都在有效助力于脑海中花岭雏形的构建。
花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收容失败者的精神建筑、浩瀚的财富、改写现实;坍缩法则、掠夺和剥削、恶性竞争......
恶性竞争。
这时,他下意识看向车窗外,仿佛深深企盼着一眼望去就是原来的世界。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奇迹。花岭依旧是花岭,车窗以外依旧是极致漆黑的长夜,车窗以内,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沉寂。恶性竞争的气息已悄然蔓延着......
“这里也是一样啊。”
孟以细微的声调自言自语,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细节。
“孟老兄,你这是在发愁没错吧?我是觉得,咱大可不必对这儿的乱象那么介怀。反正每个人来到这里的目的,都不过是改写惨不忍睹的高考成绩,这就够啦。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别多想,自己干好自己该干的就完事儿了,省心!”
约果断打破沉默。他话语连珠,根本不给孟发言的机会,似乎希望能够借助急促的语势、熄灭潜藏于孟心中的某些异样火苗。
“可笑吧,就算是那帮有钱的混蛋,迄今为止也没能到抵达第8层,更别说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第9层。只不过,花岭的前7层也有着大量能够‘局部改写现实’的高级道具。这些高级道具呢,做到改写高考成绩这一点早已绰绰有余啦!港真,咱们奔着这些东西去就够了......你说呢,孟老兄?功利一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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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约。或许,我暂时无法认同。”
久久思考后,孟的表情变得逐渐阴郁起来,声音也愈加低沉:“我想,即使是那些高级道具,恐怕大部分也早已被那些贪婪的家伙夺走了。余下的高级道具就是存在——想要拿到它们,也无可避免将要遭受激烈的竞争,没错吧。”
“不愧是蓝色头发的人,真是聪明,一下子就理解了。”
蓝发少女呈托腮状,欣慰地凝视着孟,点了点头,“花岭的财富虽然浩瀚,却也有限。源源不断的造访者争夺有限的财富,竞争总是无可避免的。更别说那些可恶的剥削者正不断激化着竞争,甚至,永远贪婪地从中攫取利益。刚才广播里提到的熊先生就是很典型的例子:作为资历最深的剥削者之一,利用一些有价值的礼物大幅激化竞争这一套,这混蛋玩得可溜了。”
“谢谢你,我大致明白了。但那都不再重要了,因为,我现在只想离开这里......花岭啊,大概是另一个弥漫着硝烟的考场罢了。最开始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一个失败者们互相搀扶、团结一心改写命运的美好图景。可惜不是,也或许不可能会是。”
孟压抑着情绪做最终陈述:“那些残酷的竞争,你们就不讨厌么?争吧、争吧,我们这些人都争了多少年了,累不累啊。看,好不容易高考结束了,压抑的竞争也告一段落了,现在难道不应该消停消停、好好睡一觉么——花岭怎么可能逃脱延续恶性竞争的命运?这样的地方即使再美好,我也绝不会久留。”
“我靠,说什么恶性竞争啊,你又知道了?咱这不还没进入花岭么?”约有些不爽。
“约,你说我们是为了改写糟糕的高考成绩才来到这里的,没错吧?谢谢你之前那么用心开导我,现在,那一切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了。我讨厌竞争、也不想改写现实,所以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与必要了。无法成为你的战友,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想下车,离开这个地方。”
“孟老兄,你说下车?”
约假意讽刺地笑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打消孟想要离开的念头似的:“嘿嘿,你小子都上了贼船啦,还想下去?且不说下车是否等同返回现实世界——劝你先向车门的方向好好看看,你觉得自己还能下得去车嘛?”
孟下意识循着孟手指向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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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餐车前端的车门敞开着。但车门附近早已被大量试图下车的旅客围得水泄不通。
这群狂热的人不知疲倦地簇拥着、挣扎着,挥舞着手中牢牢攥住的黄色车票,拼命地挤压对方,同时阴险地向后拖拽快要出门的人——他们,正使出浑身解数,企图成为第一名下车的胜利者,继而将熊先生的礼物收入囊中。
在他们之间,两名魁梧的大汉正牢牢抓着一名就要挤出门去的瘦小男孩。男孩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儿想要挣脱,用手肘、指甲与拳头拼命反击,却仍然无济于事。不知是哪名大汉生了气,用尽全力向后拽了一把,男孩立刻失去了重心、一个踉跄向后跌倒。
这时,有人喊道:“踩死他、踩死他!”
但男孩好在捡回了一条命。他拼命用双臂护着面部、吃力地扭动身体、匍匐着从疯狂的人群中爬了出去,鼻青脸肿、但也避免了疯狂的践踏。此后,两名大汉中的一名伺机挤出门外,但还没动手便立即被另一名大汉牢牢抓住,他们很快也扭打了起来。
花岭1层的朝阳静静洒在他们狰狞的脸上。恶性竞争的难闻气息自车厢门口处徐徐扩散,继而蔓延至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餐车中零落的旅客要么端起《花岭日报》遮住厌烦的目光,要么堵住耳朵望向另一侧的空寂站台,自然,挂在他们的脸上的憎恶是从始至终未曾消退的。
明晃晃的黄色车票在白色墙面的映衬下,令人憎恶地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