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旁低头发呆的林，瞳孔骤然收缩，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
该死，怎么忘了这茬？花岭1层的白昼只有6个小时，而一旦入夜，气温就将低至0下。林啊，林，一开心就忘事儿，还是老样子，啊？林你是冷的，一但热起来，有些东西就融化了。它们化掉了，你也就不是那个精准而凶狠的自己了。
林狠狠斥责着自己。
“店长，快拿几件厚一些的衣服来。暖和一些的，什么都行。”林尽力保持语调的沉稳，但焦虑依旧无处躲藏。
“客人，您真懂行儿啊。这不还没变天呢，怎么，就感觉到冷啦？”
胡子很有艺术感的店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绒夹克：“尊敬的客人，既然您是内行人，那您想不想体验一下，由知名艺术家小柳独家设计、采用Frobenius最新工艺制成的超暖型夹克——‘黑桃七’！特别添加花岭5层特殊矿物‘曜石’的黑桃七，保您在即使在寒夜都能暖和得笑出声来~对了对了，黑桃七其实贵得很，虽说第二件半价......”
“别废话了，店长。”林冷冷地回答，“我收购店里的所有黑桃七。”
“所所所所有！高手，高手，够内行！存货共4件每件8000铃花，呃，算上第二件半价，加在一起是......”店长显然被面前人的财大气粗所震撼，声音开始不时哆哆嗦嗦。
“好，加上刚才她试穿过的所有衣服，多少钱。”
“哎呀我数学也不是很好，等我算一下哈，3000、6000、9000......啊啊啊，您买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算不清啦！大概不到50000吧。还有新客折扣什么的等我再算算......”
5万？万？叶在原地怔住了。
“不到50000是吧，那就算你50000。用这张卡结账。”
店长的胡子也开始哆哆嗦嗦，继而，整个人也开始哆哆嗦嗦。不住颤抖的手接过林递过来的黑色车票，这手抖得，活像是在领一张悲惨的期末成绩单。
“哟——谁这么财大气粗呀？”
婉转而妩媚的少女音自Frobenius店铺门外徐徐传来：“哎，店长？听见了吗，快给这两个倒霉孩子各来一件‘黑桃七’！快要入夜了，我可不想看到这两个小鬼在老娘怀里冻死。喂喂喂，店长！”
小胡环抱着双臂，表情有些紧张地站在Frobenius的门外。她的身后是两名唯唯诺诺的少年；少年的身后，则是花岭1层的寥阔天幕。那里，当头的太阳正急剧消失着，黑暗缓缓沉了下来。商业中心的边缘已然黯淡了许多，即使是清晨那般淡淡的光明也已成为奢求。
要下雨了？孟想着，然后缓缓将双手捧成碗的形状，伸向天幕。手心中缓缓落入一片透明的棱形晶体，紧接着，一股卑微的凉意沁入孟的心中。那是什么，雪？
冰冷与黑暗的魔爪正缓缓伸向这条繁化的商业街。
·
花岭1层，商业街2楼，名叫Frobenius的店铺。
伴着柔和的暖色灯光，和着《银色飞行船》的温馨旋律，颇有行家风范的小胡，以及弱气地跟在后方的孟与贺，一同踏入店铺之中。店长本想赶忙前来迎接，可一想到这样会怠慢那位财大气粗的客人，便犹豫起来。好在小胡也满不在乎，她轻盈地小步跳到店长面前：
“柳店长，好久不见啦。还有不到30min就入夜了，快给这俩倒霉蛋各来一件黑桃7。没关系，这俩货拿的都是红票，再怎么说黑桃7还是买得起的。便宜点啦，算我们一件5000！”
“真是抱歉，小胡姐。刚才，店内余下的黑桃7都被那位贵客预定了。”店长卑微地欠着身子，“小胡姐，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只是那位贵客给的太多了......”
“哟，我刚想说呢。谁家的老板出手这么阔绰呀？”
小胡俨然一副大小姐的风范，高傲而威严的气场压迫得柳店长直哆嗦。背后的孟与贺也像小孩子一样躲着，默默埋着头、竟丝毫不敢吱声。
“Hello~”叶俏皮地笑着，“呀，这不是刚才见过的老板娘嘛！狐狸耳朵依旧很可爱哦，嘿嘿。”
“呃，我记得您姓胡，胡前辈您好。她的名字是叶，我是林。”
林生硬地谦恭着：“我们二人只是一般路过行人。碰巧手里有一点钱，所以看见称心的衣服就想多买几件，以此鼓励心仪的优秀设计师，并没有多余的意思。无意与胡前辈的来意相冲突，既然这样，我愿将两件黑桃7相赠与您。条件是，一点小小的情报。”
柳店长，就是“知名设计师小柳”？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林迅速组织起生硬而谦恭的措辞：以恭维柳店长为话语主干，隐蔽自己想要倒卖黑桃7的真实意图；考虑到柳店长与小胡相识，恭维柳店长也可以打消小胡的狐疑。言毕，林暗暗惊叹着自己丝毫没有减慢的反应力。
“啊哈哈哈，贵客原来是喜欢小柳的设计啊，小柳真是受宠若惊！”胡子很有艺术气息的柳店长居然脸色一片潮红，“其实，小柳也并不差钱，设计只是兴趣使然，并非谋生工具。贵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也确实无需买空黑桃7来支持我。未来有机会，还请多多光临Frobenius就是了！”
小胡眯起眼，柔软的狐狸耳朵倏得竖起，以狐疑的眼神注视着冷峻的白发男子。白发男子的目光始终撇向别处，倒也是一如既往的寒冷而坚定。
不一会儿，小胡无奈地摆摆手，似乎打消了怀疑，语调再度变得宽和起来：“林先生，你说，条件是一点点情报是吧。你想要什么情报？”
“胡前辈，我想知道，【爱因斯坦的发梢】在花岭1层的具体位置。”
“【爱因斯坦的发梢】？嗯，花岭1层北方外域，阿西莫夫镇附近。更具体的位置嘛......向那里的探险者打听就可以了，那里似乎有一支专门搜寻【发梢】的团队。”
“不能更详细了么，胡前辈？”
“拜托，连那些专业团队都没搞清楚的事情，我就一酒馆老板娘，可能搞清楚么！话说回来，林，你还真是可疑——你的身上没有寒夜的气息，所以是今天早晨刚来的吧？刚来花岭就知道这么多，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胡那隐藏着的怀疑感，一时间再次锋芒毕露。简洁的言辞藏满了锐利的锋刃，仿佛要撕碎敌人的一切伪装。
“抱歉，是我没有解释清楚。”林淡淡地答道：“我啊，不过是曾幸运地造访过花岭一次的、不幸的复读生罢了。”
·
“复读生......”小胡的神情忽然变得遗憾，“复读生么？我知道了。”
“非常感谢您，胡前辈。有机会的话，我会与叶再次前往您的酒馆喝一杯的。去冰白桃乌龙，与多冰的柠檬可乐。”
林淡淡地致谢。生硬感消退了许多，余下的满是真诚。
“哎，来花岭的复读生呀......林，虽然我永远没有办法完全体会你所承担的一切，但无论如何，也请不要放弃——不要放弃生活、也不要放弃希望，一切都会好的。花岭6层‘小胡’分店为你敞开着。有缘的话，花岭更高处见。”
小胡的眉眼间流转着深切的同情与关怀。
“我会的。”林答道。
然后，他随意地披上一件黑桃7，又为叶披上另一件黑桃7。二人就此离开Frobenius，当然，装小裙子的大包小包都是林拎着的。
与林擦肩而过时，孟试探性地望了他一眼，林也轻轻颔首，礼貌地回望了他一眼。目光碰撞的瞬间，孟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
林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孟想。但他的内心却涌起一股无故的不安——对林的不安。
林与叶拉开Frobenius店铺的玻璃门的瞬间，一股膨胀的冷气团挤了进来。孟这才意识到，林眼神中的寒冷感与冷气团的寒冷感几乎是一致的：不锋利、不致命、却又延绵不绝；收敛而非张扬，防守而非进攻；似乎潜藏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让他冷死”的威胁。
“可怕。”孟想。
随后，小胡像贴心大姐姐一样为孟披上了黑桃7，然后再是贺。孟注意到，贺似乎一直在发着呆。他以极其微弱的存在感站在伫立铺的一角，黄发在店内暖色光芒的映照下柔顺地匍匐着，看起来，整个人一副乖巧而游离世事的模样。
·
柔和的灯光之下，恍惚间，孟回想起两年前自己与贺同班的日子。那时可没什么文理分科，小小的班级总能承载性格各异、志趣不同的同学。贺，总是以微弱的存在感坐在教室靠窗一排倒数第二个座位，发着呆，两手托腮出神地望着窗外，看上去倒也颇为乖巧。这时，孟总喜欢好奇地问，老贺你在想什么呀；老贺总是故作深沉地答，想着人类的前途和命运啊。
此刻的贺也在思索着人类的前途和命运么......
披上黑桃7后，小胡含蓄地行礼，随后拎着身后的两个小跟班告别了柳店长，向店外走去。打开Frobenius店门的一刹那，猖狂的冷气团携着浓郁的黑暗铺面而来，但在黑桃7的庇护下，除了脸感到有些寒意以外，浑身上下竟都是暖和的。
孟下意识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并没有雨或雪的降临，只有竖直下落的棱形晶体。透明的棱形晶体砸几乎在接触黑桃7的一瞬间便已融化，只余下冰凉的小水珠。
虽说小胡只穿着一件淡黄的长裙，但那透明的棱形晶体也丝毫无法近她的身，总是她身旁的某处悄然化作冰凉的小水珠。尽管如此，小水珠依旧像雨点一般打在小胡身上，濡湿了她蓬松而火红的长发、濡湿了她柔软的狐狸耳朵、濡湿了她漂亮的脸颊、最后濡湿了她的淡黄色长裙。美好的躯体曲线若隐若现。
走在小胡身边的孟，不时痴痴地望着她出神。
“看什么看，小鬼！”小胡紧紧环抱着双臂，抿着嘴唇、微微脸红，“这个知识点早就跟你讲过啦。红发战士，被动技能之一是温度操纵。所以说这是姐的固有技能，有什么好奇怪的！”
“喔，喔......”孟下意识回答着，继而低下头去。
此后，三人便这样静静地行走在夜幕笼罩之下的商业街，先是2层，再是1层。身边的店铺中不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或许，那是买不起提价1000%衣物的穷苦黄票旅客发出的。若干小时之前还在欣然购物的他们，将要被迫接受保身、但也身无分文的命运。
自然，命比钱重要。
在这之后，宁层主的仆人会强迫钱财尽失的他们签订劳动契约。初期的契约内容往往是相对公平的；待他们习惯了“签订契约-劳动-积攒铃花-购买昂贵道具”这套体系后，契约内容中剥削的力度将会渐渐加大；再往后......
漆黑的夜色里，冰凉的冷气团包裹中，隐约的痛苦呻吟声环绕之下——贺的脑海中里，纷然的乱象不断拼凑、组合，真实的花岭图景，正被缓缓地构建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