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色渐浓时。
“嘎!”的一声,一扇漆木雕花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被绷带捆成肉粽的阿酒,艰难的伸出脑袋,想去看清来人,可不论他如何用力,身体犹如灌了铅水一般,不动分毫。
“哎……”的一声叹息,阿酒无奈的睡了回去,用眼角余光瞥向大门方向。
忽然,却听门口传来一声:“你的命真大啊!”
只见,一道黑影朝着床榻方向闪来,那身法快如鬼魅,转瞬不见。
再见那人时,那人已经站在了阿酒的身边。
“草!”阿酒瞥了一眼,脱口惊呼,“怎么是你?”
“见到我很好奇吗?”夜无常冷冷道。
阿酒蹙眉,故作镇定道:“你是来补刀的?”
“啧啧……”夜无常嘴角上扬,勾起一抹冷笑,若有所思地望着,“没想到,还真让你得手了。”
阿酒不屑一笑,冷哼道:“老子与人搏命,从没输过!”
“等等!”阿酒眼神陡然凌厉,似乎是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了什么端倪,“姓雷的死了?”
“嗯。”夜无常点了点头。
“是被谁杀死的?”阿酒的瞳孔猛然一震,他迫切的想知道,他昏死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无常只是努了努嘴,伸出手指了指床榻上的阿酒,冷道:“你!”
“被我?”
“嗯。”夜无常点了点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黑瓷瓶,在阿酒眼前晃了晃,道,“那夜在竹林中,我用飞刀在你的剑上下了钩吻花毒。”
“你为何要帮我?”闻言,阿酒眼神一凛,低喝出声。
“哈哈哈……”夜无常冷笑着,转而收回了小黑瓷瓶,俯身坐在了榻边,“我愿意!”
阿酒挣扎两下,刚想坐起,却被夜无常一把按了回去。
“你不要命了?”夜无常一瞪眼,低喝出声。
被按回床榻上的阿酒,紧咬着牙关,眼眸变得阴沉,闪烁着凌厉的杀气。
“我不是你的敌人。”
说完,夜无常伸手轻拍了拍阿酒的肩膀,眼中没有一丝敌意。
“你也是大小姐的人……”忽然,阿酒舒展了紧绷的表情,侧眼望了望榻边人,“这一切都是她布下的局吧!”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又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细思极恐,倘若真如他所猜测,一切都是那个小姑娘布下的局,那她会不会一直都在欺骗自己,亦或者说自己就是她这盘棋中的一颗棋子?
“你只猜对了一半。”夜无常微笑着,面色平静如水。
“哦?”阿酒一脸惊讶,忙不迭问,“哪一半?”
夜无常缓缓道:“这一切,的确是大小姐布下的局。”
闻言,阿酒惊呼道:“你不是大小姐的人?”
“是,也不是!”夜无常冷笑着点头,转而又摇头。
“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就在此时,走廊尽头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步一步朝着阿酒所在的雅厢信步走来。
“嘘……”听到脚步声后,夜无常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凑到阿酒枕旁耳语道,“有人不想你死!”
“是谁?”
说完,夜无常倏地站起身,留下一句:“记住,今日我没来过。”
一语必,只见雅厢中一道黑影朝着窗外掠了去,眨眼就消失在了闹市之中,诺大的雅厢内,空留下阿酒一人木讷的躺在床榻之上。
片刻。
雅厢的房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推了开,只见一个倩丽的身影率先走进了屋内,然后毕恭毕敬地屈膝行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来人进门后,转身吩咐道:“你先退下吧。”
“诺!”侍女屈膝行礼,转身走出。
随着一声温和的嗓音传出,大门方向再次传来“咯吱”一声关门声,紧接着是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站在门口的菇茑一直等到侍女走远后,方才转身,手中端着一口不大的木匣子,缓步朝着阿酒的床榻边走来。
“你终于醒了。”菇茑走的轻盈,抬眼望向床榻上的阿酒,对他道,“总算不枉我花的一百金。”
“一百金?”听到钱,阿酒谄媚一笑,故作木讷道。
“为了救你这条命,本小姐可是花了一百金去请医圣柳道子。”菇茑白了他一眼道,“难道你想不认账?”
“这钱算我的?”听到认账二字,阿酒脸色惊变,一下子坐了起来。
菇茑脸色一寒,冷道:“你又想赖账?”
“不不不,”阿酒急忙摆手,哭丧着一张脸,叫苦不迭道,“只是这一百金太多,就是把我卖了也还不上啊!”
“你想再多欠我一百金吗?”菇茑忽地低头,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小白牙。
“啊?”阿酒不明其意,惊呼一声,表情呆愣。
“躺下去。”菇茑瞥了一眼阿酒,用眼神示意道,“要是崩裂了伤口,你的欠账就再多加一百金。”
“嗯嗯。”阿酒谄笑着点头,身子往下一滑,溜进了衾被中。
见阿酒老老实实躺回了榻上,菇茑先是将手中木匣放在了榻边,然后径自转身走到屋内,搬了一把梨木雕花靠背椅走回来。
随着菇茑坐定下来。
阿酒按奈不住心中好奇,问道:“大小姐,之前的交易还作数吗?”
“嗯。”菇茑点了点头,口中轻吐二字,“作数。”
见对方承认那笔交易,阿酒大喜,急忙追问:“那我要找的人,现在何处?”
菇茑眉梢微挑,没有回答。
“没有找到吗?”见对方不语,阿酒再次追问。
菇茑依旧不语,白皙的右手紧紧攥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清哀之色。
良久。
二人就这么相视不语。
倏地,菇茑突然躬身,抱起脚下的小木匣,缓缓推开盖子,伸手探了进去。
“她死了。”菇茑嘴唇微颤,吐出一句话后,将手中的小木匣递到了阿酒眼前。
木匣内之物,是一件带血的桃色绣花白襟纱裙,纱裙上的血渍已经变的乌黑,明显是有些年月了。
忽地,雅厢内响起阿酒嘶哑的咆哮:“不可能!”
看着木匣内带血的衣物,阿酒颤抖着再次坐起,一把夺过木匣内带血的纱裙,紧紧地抱在了怀中,他认得这件纱裙,纵使万般不信,他也知道,这件纱裙就是她的。
“她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嘶哑的声音木讷地重复着。
“桃十里,生于龙元四年七月初七,剑阁县人……”菇茑继续道。
“你别说了!”阿酒断喝一声,整个人近乎癫狂,脸上的肌肉痛苦的抽搐着,“她不可能死!她说过会等我回来!”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菇茑凝视着他,喝道,“她说过,你不是懦夫。”
说完,菇茑伸手解开了腰间的桃花扣,缓缓褪去身上的白纱裙,露出一抹白皙水嫩的香肩,慢慢转过身去。
“你看这里。”说着,菇茑用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后背上一块桃红色的胎记。
“桃花印!”
她怎么也有这个胎记?望着菇茑后背的胎记,阿酒整个人浑身一震。
——是的,这和她后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望着那朵栩栩如生地桃花,那一瞬间,他如遭雷击一般,一口鲜血喷出,颓然无声地倒在了床榻上。
“她真的死了,三年前我亲眼所见。”说着,菇茑阖上纱裙,扣好桃花扣,缓缓地转过身。
“龙元二十二年,花朝节。天帝登观星台祭天,大司天启动天机仪,占卜出十年后帝临将有一浩劫,只有册封一位后背生有桃花印的女子为天后,方能拯救帝临国……”
回忆至此,菇茑面颊微微泛红,继续道:“预言一出,天帝立即昭告天下,为天子龙羲选妃!之后的一百天里,天帝几乎将全天下所有后背生有桃花印的女子,全部幽禁在了凌霄宫中,通过一条条近乎苛刻的理法一一甄选。”
“我是在那时结实的桃十里,我们一起经历了那段残忍的岁月,也就是在那时,听她讲了许多关于你的故事……”
“她是怎么死的?”阿酒抿着唇,忽然打断道。
“被杀。”
闻言,阿酒躺在榻上,紧咬牙关,满眼杀气,问:“被谁?”
“天帝!”菇茑答的干脆,“她想逃跑,却被值夜的士兵发现,死于乱箭之下。”
听到这里,阿酒的手剧烈地颤抖,指甲一寸一寸剜进了肉里,鲜血一丝丝浸透了那件带血的纱裙,与纱裙上乌黑的血迹混杂在了一起。
“十里……”阿酒口中喃喃,将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对、对不起……”
然而,下一刻他放声大笑,因为他想到了昔日死在黄土城下的兄弟,还有那位如父一般的男人:寒坚,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因为他的弱小,因为他的无能。
若是那日,他能一剑诛杀那个小喇嘛,那武烈公爵寒坚与银翼铁骑军的兄弟们,就不会战死异乡。
若是那日他足够有钱,就不会雪夜赴军营讨粮,那样他就不会从军,那样他就不会离开那个她。
一切的一切,终究是他太弱小,若是他足够强,强到足够与天帝抗衡,强到足够撼山震岳,那他们会不会就不会死?
笑到气竭,阿酒抱着那件带血的纱裙,缓缓地从榻上坐起,几乎是用爬的,爬到了矮案旁,问了一句:“有酒吗?”
虽然放心不下眼前那个枯瘦的男人,但是菇茑还是满口回答:“有!”
“那好,上酒!”阿酒一拍矮案,笑喝一声,“我要喝最好的酒!”
“好!我陪你喝,酒钱算我的!”
一语必,菇茑立刻站起身,信步走出雅厢,凭栏依身,一拍手掌,朝着楼下喊了一声:“小二,上酒!”
那一场酒究竟喝了多久,没人记得清楚,菇茑是被查房的侍女们抬回去的,等她酒醒时分,已是第三日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