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窨到底醒悟没醒悟,凤栖勘不透。厚着脸皮在东极昏天暗地喝了几日,桃华一脚把人踹出了梨花林。凤栖也不恼,拍尽衣衫上的尘土,想起九黎的帖子,念了个决召来祥云。行到九黎附近,她倒没忘了寻处干净水源将自己拾掇拾掇。鲛人爱洁,她若是这副邋遢模样进了九黎,指不定背后还要遭多少白眼。
确切说来九黎都算不得是一块陆土。九黎之上大小湖泊无数,又三面环水,半空中望去,日光下波光粼粼,好看得很。
九黎西面有一处与人间离得颇近,只隔一道瀑布,凤栖便挑了这处瀑布下梳洗。她素来怵水,真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下水,现今也是硬着头皮进了瀑布下的深潭。
日正当头,偶有清风拂过,水波潋滟。
待稍稍梳洗后,直接驾云寻玄同去了。
等见了玄同,凤栖这才知晓,她说的来九黎走走,和玄同说的“走走”,意思可有太大的不同。
是时正是鲛人育儿的时节,玄同自也在其列,挺着个大肚子行动颇为不便,见了凤栖还非得收那些劳什子礼节,只怕凤栖吓得不轻,好说歹说这才把人劝下。玄同千好万好,却偏偏恪守礼节,纵然同凤栖如此亲近,每每见面也非得将礼仪做全。
玄同着人拿了吃食上来,与凤栖闲话。
“苏先生怎地没一道过来?”
凤栖笑不出来,拣了个瓜果在手里细细摩挲:“苏先生他……云栖……”思虑半晌也未将话说全。
玄同只当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并不细问。话锋一转,斟酌片刻才道:“玄同这回请上仙来九黎,实则是有事相求。”
凤栖咬了口瓜果,听得她如是说,嘴里含了东西便问:“何事?”
玄同垂头摸了摸肚皮,凤栖心说,她这动作和沉筱之倒有八分相似,莫非要做娘的人都这般模样?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得玄同声音比往日沉了几分:“近来九黎有些古怪,往常虽偶而人间也会有一两个人因机缘巧合进得九黎,却绝非有这月数量之众。偏偏我探不得原因,故而请了上仙过来。”
凤栖沉吟稍许,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暂且先应下玄同的话,又着玄同去歇着,自己从殿里出来往九黎旁的地方走走。
一路见了许多大肚子美人,皆是面色红润,笑意连连,惹得凤栖暗忖,莫非生孩子这般有意思?
走走停停,半是察看半是闲逛,打发了大半日。正欲召了祥云直接往那处瀑布看看,凤栖忽而觉得身后似有人跟着。这人跟得不近不远,偏偏甩不开。原本以为是玄同不放心,遣了婢女在后天照看着,转而一想,若真是如此,作甚不光明正大些?
若说真有人要如何如何凤栖,她倒不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当下掉转身子,反朝身后那人方向去。那人怕也未料到凤栖会如此,动作稍窒便教凤栖追上。
凤栖瞪大眼睛看着这人,一时找不着言语,愣声唤了句:“伯言……”
这人虽改了妆容,将一双眼幻成碧绿,发色变得银白,但那眉那眼,不正是魔界的魔皇伯言么!
伯言自然知晓这等小小伎俩瞒不过凤栖,当下恢复了原本模样,将凤栖拉到偏僻少人处,笑了笑,道:“我跟了你一路,你怎么这时候才发现?”
这人脸皮倒厚,分明是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反问他人。
凤栖自然记得他的身份,又想起玄同所说,拧眉责问:“你来九黎做什么?再如何说,九黎也是天界之地,你这般过来倒不怕平惹是非。”
伯言稍窒,从前二人相处时万万没有天界魔界之分,不想他一时糊涂,二人竟因此生隙。此际惟有淡淡一笑,答道:“你放心,我绝无恶意。我从东极出来便给九黎递了帖子,奈何九黎的玄同驳了帖子,我心中着急,这才偷偷入了九黎。”
“原是这么回事。”凤栖颔首,凝神静思,“你一个魔皇,玄同会让你来九黎才是真真见鬼。”说罢,斜瞪伯言一眼。
这一眼,颇有些风情。
伯言面上笑意又深了几分,接着说道:“我猜想玄同请你来九黎的目的,大抵和我来九黎的缘由一样,都是为着近来九黎外的结界。”
只要豺狼不提什么****,凤栖待他还是比较和善的。听得他这般说,凤栖点了点头:“确是如此。我方才察看一周,九黎的结界像是教什么东西冲破了一般。”
两人相视一望,也不肖多说,招了祥云便往瀑布处去。
瀑布这儿倒风和日丽,看来太平得紧。结界被冲破自然不是小事,两界间便靠着这结界隔开,使人间、天界秩序不至混乱。当下二人屏息凝神静静勘察,不多时,齐齐往瀑布旁的一处林子去。两人到底是同住过十来年,小有默契,也不惧对方如何,联手将结界修补完整。一番动作下来,天已黑透。
凤栖笑道:“你这人倒有意思,好好的魔皇怎还来了天界做帮手。”
伯言捋了捋衣装,夜风乍起,他一派温和模样看得凤栖连连感慨,这人死过一回,变得可不止一点点。
伯言道:“回魔界后我便知晓,我那时附在那个凡人身上,着实惹了不小祸事。这回九黎的结界应是教人间枉死之人的怨气冲破的。既都是我造的孽,自然需由我亲手弥补。”偏过头直视凤栖,“只盼你莫因此怪罪我才是。”
凤栖一怔,愣愣摇了摇头:“不会。”见他即刻笑了笑,不免面色泛红,补说了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说完又觉得这话万分多余,倒显得自己心中发虚。
伯言不知她弯曲心思,只觉凤栖不再时刻防着自己,自在了许多。想了想,问道:“青砚说,你也曾在人间过了许多年?”
“嗯。”凤栖点了点头,掰指一算,其实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四年。偶尔想来,却总觉得那四年过得比这三十万年还要漫长。
“听说,你在人间时,同皇子墨住在一处?”伯言微冷的声音在水汽里漾开,激起阵阵涟漪。
凤栖一惊,心说果然不能对这豺狼疏于防范,稍稍不甚,又提起了旧事。“嗯。”想了想,觉着还是索性都告诉他的好,“凤梧替我雕了个身子,我借着那身子醒了,魂魄却未聚全,人也恍恍惚惚的。凤梧便把我送到了皇子墨那处。”
伯言沉吟片刻,又问:“皇子墨因而去了人间?”
这倒把凤栖问住了,她素来未去想这层关系,如今伯言一问,她也不免疑惑,皇子墨堂堂一个天界皇子,做什么要去人间?摇了摇头,回他:“不知。不过我倒确信,在人间时他至多就是一位修仙的上人,还算不得是仙。”
说罢,两人各自思量一阵,却都勘不透其中缘由。
伯言道:“偏巧我记不起附身在那人身上时发生了何时。我虽为魔皇,身上大抵也有些魔性,却自问断不会行那等阴狠之事。听得青砚他们那般说,我倒觉得……”说着,声音越发低沉,“应是有什么人刻意引发了我身上的魔性一般。”
“啊……”凤栖瞪着眼看向伯言,上下打量他一番,“为何那人要引发你的魔性?”
伯言低眉摇头:“这便是我猜不透之处。”抬头回看凤栖,“所以我想去人间瞧瞧那位闻人公子,若从他身上下手,说不准此事便可见端倪。”
凤栖哦了一声,朝人间指了指,道:“从九黎而出,念个决儿,不出半刻钟便能到人间。”略一思忖,又说,“那位闻人公子是越国人,你可莫寻错人了。”
伯言拧眉:“难道你不与我一同前去?”
凤栖怔了怔:“为何我要与你一同去?”
伯言正色道:“若真如我猜测一般,是有人刻意引发了我身上的魔性,其人之心,意在六界。你身为天界战神,遇着这等事怎能置身事外?”
这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加之伯言一脸肃然,说得凤栖神思恍惚,还未来得及细思,话便先说了出来:“好,我同你一道去人间。”
伯言浅笑,笑得比东极盛放的梨花林还要好看:“嗯。”
凤栖心一哆嗦,暗忖,豺狼手段高明,自己到底还是上钩了。
她来九黎到底为客,自然不能说走就走,至少也需向玄同告别,念着伯言身份特殊,便道:“你在此处等我些时候,我同玄同说一声再随你一道去人间。”
伯言颔首:“好。”
凤栖再看他一眼,往九黎宫殿方向去。可她一动,伯言也跟着动了,凤栖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伯言答得轻松:“自然是与你目的一样,我到底是一界之主,不告而入九黎本就是不和礼法之事,临去时应当向主人好生请罪才是。”
凤栖心说,你不说,我不说,谁还知道你不告而入过?见他神情无半点戏谑,一时拿不准他的心思,略想了想,左右丢人的不是自己,他要去便随他。
赶去玄同殿中时,但见殿里灯火通明,婢子奴仆鱼贯而入,好不热闹。凤栖来九黎数回,倒是头一回见着这等场景,以为是殿里要办什么喜事,寻了个婢子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那婢子神色十分紧张,不住往殿中张望,见问话之人是凤栖,赶紧低身福礼,答道:“回上仙的话,这里稳婆正忙着给主子接生呢。”
凤栖虽没生过孩子,也没见人生过孩子,但她还是明白,生孩子这事儿可大可小。顺利的话,母子平安;若是不顺利,母子难安。心思一下紧张起来,也不顾身份,拣了处人少的台阶拉着那婢子一道坐下。二人边说边看,生怕屋里出个好歹。伯言在一旁静静看着,但笑不语。
过了一阵,殿中人仰马翻之际,忽而闻得一声小儿啼哭。其声洪亮,入耳震人。凤栖一拍腿起身,大笑道:“生了!”
小婢子已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只一个劲点头。
伯言不知何时到了凤栖面前,笑着看她:“这孩子也不是你生的,你倒比谁都要高兴。赶明儿你若也生了个孩子,岂不是要张罗得六界都知?”
伯言真只是随口一说,到凤栖耳里却生出了旁的意思。若当年她不在婚宴上闹那么一出,哪里有后头那些糊涂事,说不准她和伯言的儿子如今都能打老虎了。这般思量,再笑不出来,嘴角一僵,呆呆看了伯言一眼,拉着小婢子一道进了屋。
伯言一愣,好半会儿这才醒悟过来适才那话许是教凤栖误会了。笑了笑,跟着进了屋。
来日方才,有朝一日,定能瞧见凤栖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