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笑了笑,回道:“这里是云栖,你……应该还认得我罢?”
病中的闻人乐稍有恍惚,眯着眼定睛细看,深锁眉目,轻蔑一笑:“自然认得,可不就是洛白和苏先生么?”
“你只认得我是洛白?”凤栖一惊。
闻人乐笑得益发阴沉,眉梢上扬:“你自然也是天界上仙凤栖,不过——我倒不知堂堂上仙掳我一介凡人来此作甚?”
凤栖忽而想起了什么,双手一拍,道:“是我心急,一时忘了你现在还只当自己是闻人乐,从前的事一概记不起。”
闻人乐拧眉不语。
凤栖还待说什么,一旁的苏窨及时拦住她,只道:“他还病着,旁的事先不说,至少等他病好了再告诉他。天也暗了,凤栖,你先回百笑宫歇着吧,我来照料他也是一样。”
陡然聚回魂魄,凤栖着实已觉疲倦,又想着左右九鸾还在墨手中,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哦了一声,径自回了百笑宫。
望着凤栖离去背影,闻人乐已到嘴边的诸多疑问又咽了回去,瞥一眼立于床畔的苏窨,冷然问道:“苏先生可否解释一下,先生说绝不参与人世斗争,却不知因何将乐带来此处?”
苏窨矮身收了桌几上的药碗,看也不看伯言,转身便往房外去,到了门口,忽而站定,淡淡道了句:“不管你是闻人乐或是谁,今次,我断无可能将凤栖让出。”
说罢,推门而出,徒剩闻人乐暗自品味他那句话中的深意。
第二日,凤栖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原想去瞧瞧闻人乐,想到九鸾,便问了小乖一句昨儿浅眉是何时走的。小乖答她,说主子前脚刚出门,二皇子妃后脚也回去了,并未多留。凤栖心忖,去了这些时辰,也不见墨将九鸾送来,莫非这浅眉又耍了什么心眼?思及眼下救回伯言是最最重要之事,也没和谁招呼一声,只说需出门一趟,随手在林子里摘了几个果子便往天宫去了。
到了天宫,不知因何,心头总有惴惴难安之感,望着头顶“华宇殿”三个鎏金大字,始终迈不开步子。徘徊良久,猛地拍了拍后脑,恶狠狠道:“真不知我这是怕什么!”
殿里走出一个小宫娥,看着便老实敦厚,许是刚飞升的,不认得凤栖,故而见了凤栖也没揖礼,反问道:“你是哪个殿里的仙子?怎地来我们华宇殿闲逛了。好在娘娘今儿奉了帖和宫里的女眷上瑶池赏花去了,若是让她瞧见你这懒散模样,仔细你的皮肉。”
凤栖一惊,心说看不出浅眉这姑娘心还挺狠的,从前可一直听说她温婉贤慧的美名啊!心思一转,拉了那小宫娥过来,躲到殿门外的立柱背后,细声细气地说道:“姐姐千万莫和旁人说,我还是昨儿刚升上来的小婢子,不懂规矩,还望姐姐多多教教我,也好让我不至于闯祸。”
这一声“姐姐”听得小宫娥心情大好,忽而有了种身为前辈需好好提携后生的责任感,端了端声音,正色道:“也无旁的规矩,你谨记四个字便成,那就是——恪守本分。”想了想,又问道,“你是哪个殿里的?”
“昨儿被分到青阳殿当值。”一时想不起天宫中有哪几个殿,从前和大皇子然关系甚好,时常去青阳殿串门,一张口便说了出来。
小宫娥神情变了又变,看向凤栖的眼神中多了几许哀悯:“妹妹的运气着实不好,自大皇子去了之后,青阳殿便只有紫玉娘娘一人独居。我听闻她性子怪癖,时常……”
她还说了什么凤栖已没细听,闻得“大皇子去了之后”脑中便一阵发懵。她还未入诛仙阵时,然还活得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小宫娥误以为凤栖在自伤自怜,叹了口气,也未多言。
殿中的滴漏一声接连一声,小宫娥忽而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拎起衣裙便要往瑶池方向去。“妹妹,下回寻了机会我们再闲话,眼下我正要去给我们娘娘送裘袄,她身子弱,经不得风。”
凤栖堪堪回神,这才注意到小宫娥手里还抱着一件素色裘袄,忙拉住小宫娥,低声再问:“姐姐,我有个姐妹和我一同飞升,听闻她分到了华宇殿当值,我得了空想过来寻她说说话,又怕遇着主子,不知二皇子可在殿中?”
小宫娥正欲答她,二人面前的阳光却被一道暗影遮住。暗影的主人着一身墨色长袍,腰间系着白色腰带,上头依次坠了许多青色玉石,青白相见,倒也好看。此际他轻皱眉目,额上有一道浅浅的印痕,沉声问道:“凤栖,你在此处做什么?”
小宫娥乍闻凤栖之名,惊得手中裘袄都落到了地上,想起方才还唤这人一声妹妹,总算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连连说道:“奴婢该死,奴婢有眼无珠,竟不知您是凤栖上仙,多有得罪!”
凤栖忙扶起小宫娥,笑得尴尬:“你别慌,也怨我,瞧你认不出我这才开了玩笑。”瞧见她双目晶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你……你别哭,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想了想,将先前从云栖带来的果子尽数给了小宫娥,安抚道:“这些都给你,我一个都不要了,你千万别再哭了。”
小宫娥受宠若惊,一激动,眼泪扑簌又落了下来。
一旁沉静的皇子墨拾起地上的裘袄,对那小宫娥道:“上仙让你拿着,你拿着便是,这些果子都不是凡物,吃下去于你修为只有好处。这裘袄是娘娘的罢?给她送去罢,莫误了正事。”
三句两句,小宫娥抱着裘袄赶忙离开。
凤栖嘿嘿笑了两声,道:“应付美人落泪,还是你有办法。”
皇子墨不语,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人一道往殿内走去。
华宇殿再过多少年怕也还是这个模样,凤栖四处看了看,笑而不语,接了婢子送来的茶水,端坐位上,细细品茶。
皇子墨心中怪异,总觉这人与上回在龙宫所见大有不同,再无半点洛白的意韵,反是与从前的凤栖一般无二,半晌悠悠笑道:“我原还想寻个日子与云栖瞧你,你倒自己来了。几日未见,没了为师唠叨,洛白必是过得舒爽极了吧?”
凤栖哈哈笑了两声,放下被子,一步一步踱至皇子墨身前,俯下身,伸手抚上他那双黑如点漆的墨色瞳仁,淡淡问道:“这些年,我的这双眼,你还觉着好用罢?”
皇子墨一惊,手中茶盏应声落地。
凤栖退了两步,扬眉嗤笑:“我从前看得不甚明了,死了一回倒聪明了不少。那日你们大婚时,我确确实实伤的是浅眉,不过是一时慌了神,才叫你骗了过去。我就想,我出手如何会错。我猜猜,必是你们给我演了一幕戏,让我误以为伤的是你,愧疚之下,我再狂妄也必定不会再闹。”顿了顿,忽而朗声大笑,“你是不是怕我那日想不通了再闹一回?墨啊墨,你也不容易,装了那些年的瞎子只为保浅眉一命,你爱她倒爱得深,却不知你之后为何要养洛白?是愧疚?”
皇子墨凝而不语,低垂眉目,看不出是何心思,似有许多话想说,却仍是沉静。
问了两句,凤栖也觉无趣,复坐回位上,又是先前那副模样,抿了口茶,正声道:“旁的我都不和你计较,左右你我无缘,这在我入阵时已说得明白,从前都是我自己多想了。我知你看着我这么个可恨之人也不容易,你放心,往后我绝不会再扰你,还望你把九鸾还我。我记得那时,青砚手里的九鸾是被你拿去了。”
皇子墨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对面,语气微微干涩:“你……都想起来了?”
凤栖拧眉,点了点头,心说我都说得这样明白你还有什么可问的,早早拿了九鸾我还要赶回云栖救人呢。
“你……这回不是骗我的?这些话不是苏窨教你说的?”声音又哑了几分。
凤栖摇了摇头,神情已有些不耐,索性一并说了出来:“你以为我会傻乎乎、不顾一切入那有进无出的诛仙阵?我自然是做了准备的,赤朱枪跟了我这些年,上头早沾了我的气息,神魂若封在赤朱枪里也算安全,这中间出了些差错才有了洛白。”顿了顿,再道,“在无尤山的那四年,劳你照拂了。”
皇子墨笑了笑,忽而觉得有些讽刺,又思及这人总算安然归来,笑意更甚,笑中又有几许哀思。
凤栖只觉千年不见,这人怎么益发难懂了,也不做他想,复问了句:“九鸾还在你手中罢?你留着也无用,还是还给我罢。”
“好。”皇子墨声音十分温柔,垂头从怀里拿出九鸾,淡淡笑道:“你的东西,自然要还你,往后我们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说罢,将九鸾掷回凤栖怀中。
凤栖皱了皱眉,心忖,这话该是我说罢?蓦然听到“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又想起数万年来两人共同经历的风雨,还有那四年人间生活,一时感概,竟说不出话来。
和风从半开的门窗间吹过,殿外花草轻移,殿内一时静谧无声。两人各自品着茶,均觉这一刻心中安宁平和,多少悲喜忧急皆在堂前这淡淡的日光里化了开来,花开花落行云流水,原来世态人情不光只是颠覆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茶还未凉,殿外哄哄闹闹,似有脚步声渐进,还伴有几句责骂之声。凤栖心中明白,这怕是华宇殿的女主子回来了。笑了笑,同从前一样,朝皇子墨做了个再会的手势,也不走正门,从旁边的小窗跃出,身轻如燕。皇子墨不觉间,竟起了身静静看着那道身影消失。
再会?
哪有再会?
再会已是陌路。
才到云栖,远远便瞧见苏窨守在梧桐树下,凤栖心中一暖,当真有种家的感觉。想起旧时同他说的,想让他做一直做自己的亲人,蓦地笑了笑,朝苏窨挥了挥手。
走得尽了,也不肖多话,两人相视一笑,跃上了梧桐树顶端。凤栖拿着九鸾,对着日光照了照。通透的九鸾将日光折射成一道一道的长虹,映在碧天之下,分外好看。她脸上,仍是一派纯真。
脚下的云栖尽收眼底,来往的仙妖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这份惬意,当真多年不曾有过。
凤栖笑了笑:“当初一时兴起,我和凤梧将你的本体移到了云栖,如今看来,还真是这十万年来做的最对的一件事。若没有你,这云栖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苏窨有些出神,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想问,这些年你便从来只当我是为了看守云栖而看守么?你心里可有一瞬对我有过旁的心思?张了张嘴,终没说出来。他是怕了,怕说出来后,两人间便连这种关系也维持不了。他太懂凤栖。这大约也是凤栖装着不知他心思的原因罢?
云舒云卷,风起风停。
这两人浮生偷得半日闲之际,闻得底下似是小乖的声音急急喊道:“主子,苏先生,不好了!你们带回来的那个公子闹起疯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