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山中不知岁月,世上已过多年。
又有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凤栖在云栖厮混了十来日,一眨眼人间已十数载。闻人乐早不是当初那个气华内敛,雌雄莫辨的少年,如今他面带阴狠,周身戾气难抑,双目炯炯有神,摧折狂烈如刀锋。
苏窨瞬时清醒,将凤栖隐于身后,目光深沉如潭,此人竟能无声无息靠近,必不是能轻与的对象。
视线交接,两人心头同时一阵,暗忖对方是个棘手人物。
“在下闻人乐。”闻人乐傲然一笑,哪里还有曾经的谦和,眉目间尽是睥睨天下,傲视群雄之势。“要见苏先生一回还真是难事。不过,在下还要多谢苏先生多年前送与的新浚郡守令。若非得了那块令牌,打通襄、狄两国道路,在下怕要再努力十年才能尽取两国。”
提及新浚的郡守令,苏窨自然知晓这人是谁。半是探寻,半是戏谑地道:“让我做郡守第二日就弃城而逃的原来就是你。”
闻人乐缓缓踱过来,似闲庭信步,也无一丝杀气,笑道:“当日苏先生应下话要去庆都赴约,十数年却一直未见音信,乐心中焦急,遍访各处,这才探得苏先生近日会在西海附近出现。乐率一众部下再次候了数日,总算见了苏先生庐山真面目。”
说罢,袖中露出一管银色短笛,月光映照下,透出沁人寒意。而沙滩附近礁石后,忽而出来数十黑衣人,双目无神,皆看着闻人乐。
苏窨冷笑,还未谈事便先惹出这些人,分明在警告,若不合作就是死战。放在平日自己或许不在意,眼下身后还一个醉得不醒人事的拖油瓶,真斗起来,很容易就教人抓住漏洞。
“我在新浚也听说了不少你的事迹,越国名相闻人谨的独子,少时便名扬四国。据说你三岁能诗,五岁作文,是个了不得的神童。如今看来……”苏窨噗嗤一声笑,“怎么落得与妖孽为伍了?”
闻人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心中怀有沟壑,家中却只是一朝臣子,国君又深忌他家势力,早年入仕,处处受制,毫无地方可展拳脚。从父亲那儿得知百里墨夷与闻人家渊源后,他遍览群书,暗忖人不过沧海一粟,若能巧借世间其他力量,莫说越国,整个天下都如探囊取物。凭借实力,一点一点蚕食越国后,便领着一群异物争夺天下。旁人或许忌他,内心却无一不鄙夷他,道他是邪魔歪道。
邪魔歪道又如何?能驾驭他们,这便是能力。放眼天下,谁能与他争锋?
“苏先生何必取笑乐,真算起来……”闻人乐微眯起双眼,“苏先生不也是妖孽么?可不正好与乐是天造的盟友。”
苏窨身后的凤栖还醉着,仔细打量这突然出现的人后,大喊出声:“拿九鸾的美人!”
暗中较量的两人双双怔住。
苏窨骇然,一是为消失多年的九鸾竟在闻人乐手中,二是为凤栖突来的话,她不是被沉筱之封了记忆么,怎会认识闻人乐!莫非……莫非她根本就未忘过去,心中清明的很?可这几****却表现得丝毫没有破绽,何时起,凤栖也学会心计了……
闻人乐躲在暗处便隐约看见苏窨身侧女子的容貌,又有线报,自然认得这人就是当年的洛白,果如自己所想她就是战神凤栖。犹记得那时独处的一夜,身侧单薄微凉的躯体,毫无防备的神情,不知为何,这些年一直深刻脑中,每遇上迷茫困境,总要想想那片树林——曾经有人,全心信任自己。适才见她在苏窨怀中淡含春情,心中说不出是何感觉,于是匆匆现身。
凤栖歪歪咧咧行了几步,本想过去好好瞧瞧闻人乐,几日不见,他怎么好像老了许多?可没走两步,就被苏窨拽住。
苏窨心中恼怒,用力大了不少,拽得凤栖手腕微红,伴随着冷冷的,简短的声音:“你什么都没忘,不过是演了一出戏,是么?”
淡淡的声音,却令凤栖霎间如坠冰窖,酒也清醒不少,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露出马脚!这几日相处,她知云栖众人都是真心待她好,原想寻个时机全都招了,哪知却在这个时候出了乱子。这下,谁不嫉恨她说谎?
深吸了口气,凤栖缓缓开了口,语音在暗影里有些模糊:“苏窨,我……我没有恶意,只是……”只是什么,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是怕我们害你?”苏窨反问,蓦地松手,背过身子,道,“本就是我抢了你来,不怪你怨我。眼下你那师傅怕还没走远,乘云去追,不出几刻就能追上。”说着,召来一朵彩云。
闻人乐不知先前还你侬我侬的两人,怎么突然闹到这一幕,不过苏窨明显是想寻个借口把洛白送走,让她免受无妄之灾。冷哼一声,开口道:“说苏先生风流,苏先生行事倒真风流,有心护美人,也要看美人愿不愿被你护着。”
苏窨确实恼凤栖之事,若是平日他绝不会为了这种事,亲送凤栖去皇子墨身边。有问题,可以慢慢教,说解决不了,那便上手,总能寻着方法。可眼前有一实力不明的敌手,为了不伤着凤栖,只能违心一回。
凤栖近来是越发开窍,闻人乐稍一点拨,她也能隐隐猜出几分意思,知苏窨不是真心气她,便腆着脸讨笑:“我就知苏先生待我甚好。”
苏窨这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能让她暂脱险境,她倒全然不知。思及此全系闻人乐所为,看向那人目光更是不善:“我风流不风流,如何也轮不到你评价。你费时费力寻我,为的是何事,快快说来。”
闻人乐暗喜,听他口气,已然松了不少。传言苏窨并非天界记录在册的仙君,乃是云栖的一棵梧桐树修炼而来,心思缜密,若能托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天下如何不得?
“苏先生是爽快人,那乐便不赘言。”闻人乐略一停,稍思度用词,“天下四分五裂,能得一明君大统天下,奠定万世功业,于万民来说,岂不也是一桩功德?”
还真毫不掩盖野心。
苏窨闻言又是一声嗤笑:“我远离人世,不该插手世事。人间自有人间一套律法轮回,我们修炼之人最忌的就是扰乱人世,恕我不能建那桩功德。”
“可是……”
闻人乐不慌不忙,正待劝说,却听凤栖没头没脑问了句:“你后来见过即淩么?”
自去了云栖,无尤山众师兄再无音信,适才遇着墨也忘了问,眼下看见闻人乐却突然记了起来。走时,青为师兄还伤着,又没了内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墨只说闻人乐不是好人,只问问话应该无甚问题吧?呆头呆脑的凤栖如是安慰自己。
闻人乐当然见过即淩,见的次数还不少。
继洛白师傅离山后,即淩便真依了师傅的嘱咐下山除妖伏魔。闻人乐暗中将昔日锁妖塔内一干妖孽笼络得差不多了,自然要与即淩对上。两人交战数次,即淩可没少坏他好事。
凤栖见闻人乐并不答话,揣度无尤山众人如今境况,一时又想起曾经在山里嬉闹日子,竟入了神,久未言语。
一直目注凤栖的苏窨脸色微变,不欲在此纠缠,拉了沉思中的凤栖,向闻人乐道:“你要一统天下,却与我无关。若无它事,我们也是急着赶路,先走了。”
闻人乐哪能容他离去,短笛一挥,边上数十黑衣人瞬间围了上来。苏窨料到他会如此,早有准备,一个侧踢,最先涌过来的黑衣人便被踢飞几丈。他倒在地下,却像毫无痛楚,马上起身,再次朝这边攻来。
从前与他们交过手,苏窨当然知道这些东西的厉害,出声提醒凤栖:“小心些,他们不怕疼,再如何攻击也是徒费力气,万莫让他们近身。”
说着,祭出赤朱枪丢到凤栖手中。
几乎是出于本能,凤栖拿了赤朱枪便有了战斗的意识,三下两下挑开围过来的黑衣人,身体里只觉有股力量源源不断而来,整个人变得异常兴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听苏窨一说,略一窒,回道:“咿,他们也不怕疼?那岂不是和我一样?”
苏窨暗道:哪里一样,千差万别!你是宵灵玉雕的身躯,至于他们——却是秽物。
这些缠得即淩放不开手脚,逼得小蛮妖孽无用武之处的黑衣人,正是闻人乐眼下最强的战斗力。说起他们便不得不提昔日魔界四殿之一的白翰,他性子残虐,喜好蚀心。仙魔一战中,他是唯一逃过之后皇子墨追捕的魔界大将。
为了躲避,白翰将自己的神魂藏于冥界的轮回盘后——那儿因着两界交接,鲜能探得气息,却要日日受鬼魂的轮回之苦。看尽苍生于****仇恨中深陷,为之笑,为之哭,他大为不解。为寻答案,白翰竟跳入轮回盘中,这便有了他与云栖那只猫妖绿珠的纠葛。
偏偏遇着心性已变的闻人乐,闻人乐起先不过是想要绿珠的内丹,不想,竟因此探得白翰过去。他许之以与绿珠天长地久,诱得白翰和他共进退。
白翰有一能力,那便是能取他人魂魄。闻人乐曾从一本古书上看过,若将生人魂魄置入死人身躯中,那人便能复活,却不同于将生人换个躯体,死者复活后会尽忘前事,认赋予他们再生之人为主,供其驱策。他们不惧疼痛,就连普通妖法仙术也与他们无用,若加以利用,造万人军队自不在话下,而被取魂魄的生人,却会因此变得痴傻。就因此法戾气过重,被列为禁术。
这些黑衣人,正是被如此造出来的死士。
黑衣人不畏不惧,一味猛攻,几番斗下来,苏窨、凤栖已有疲意。
“苏先生,这些是什么东西啊。不仅不怕痛,斗了这么久,更是丝毫没有疲惫之感,只管冲杀。”凤栖被逼得冷汗连连,如此下去,怕真会败了,现在总算知晓为何墨和即淩都说这美人是坏人。
苏窨也觉长此以往不是良策,心知其实对付他们也不是全部办法,让他们失去战斗力便是去了附在他们身上的魂魄即可。但如此一来,这些魂魄便成了游魂野鬼,归不得原本身躯,又因阳寿未尽滞留人世,实在是有损阴德之举。
眼下却别无他法,苏窨拿出后羿弓,弯弓搭箭,黑幕下,气度恢宏,有如皎皎明月千里。他左手一松,箭矢直朝黑衣人心口而去。黑衣人中了箭,再不似方才那样面无表情,而是目露痛色,双手紧紧抓住箭矢,欲一把将其拔出,却是不能动其分毫。少时,可见一缕青色状似雾气模样事物从黑衣人身上飘出,缓缓直上,到看不清去向。倒在地上的黑衣人,已化作一捧尘土,随风逝去。
“凤栖,赤朱枪对准他们心口处,等枪头没入后,再加稍许灵力。”
凤栖见黑衣人中箭后再不能起来,心知苏窨找着办法对付他们,听后,便依他所说,果然也干掉了一只怪物。
二人配合得当,靠背而战,不多时,数十黑衣人只剩下不到十人。
闻人乐看得惊心,手中银色短笛攥得更紧。月华偶洒大地,礁石暗处还有一人身影,从始至终一直都在。
“无痕,瞧了这么久的热闹,你若再不出来,咱们这些日子就是白守了。”闻人乐微阖的眼,一点一点全然睁开,露出一双赤红瞳仁,陪着他的容貌,更显妖孽异常。肃杀之中,又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暗处人影一跃而至闻人乐身侧,面上带着寡笑,几分邪魅,几分戏谑地看着不远处的苏窨、凤栖,道:“我提醒过你,那些劳什子的死尸无甚用处,不过是毁你阴德罢了,你偏不听,如今见识到了吧。”
闻人乐本就怒意炽盛,教这人一嘲讽,更是气恼,忿恨道:“你引而不发,莫非是从前败在凤栖手下,如今不敢再战了?”
无痕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必激我,你懂我意思便好。无非是要我一战,带回他们即可,这有何难。”
说罢,身影移动,已到了苏窨、凤栖面前。
黑衣人独剩四名,闻人乐笛声一响,他们又隐入暗中。
苏窨、凤栖刚暗松一口气,却见眼前又来一人。这人一身劲装,手中并无兵器,再仔细一瞧,只见他背上背着一柄巨大的剑,比那人还要高出许多。剑身为金阴所铸,慑人心魂。
苏窨暗惊,这把剑不正是掩日!传说以此剑指日,则日光为之黯淡几分。那执剑这人——
无痕双手环胸,还似那般笑着:“凤栖、苏窨,一别千年未见,可有恙?”
凤栖一听这人能唤出自己名号,猜想必是旧识,却于此时此地相见,是敌非友。偏偏瞧见他背后那把巨剑,心中馋得很,只想走近仔细瞧瞧。
苏窨就无这般兴致,无痕既为昔日魔界四殿之一,虽未同他交战,也知他必难对付。稍一思忖,道:“连无痕你这样的人物,也甘心为闻人乐驱使?”
一箭双雕,既讽闻人乐,又笑无痕。
无痕却不在意,耸了耸肩:“我乐意。”
闻人乐冷清淡漠开口:“多言无用,苏先生,乐不愿与你一战,不过请你去庆都做做客而已,何苦防我至此。”
身旁还有一懵懂凤栖,苏窨便是想战也顾及甚多。无痕不比先前那些秽物,不舍命相,难分高下,而这时——说不准以凤栖如今的能力,早被闻人乐收拾了。
苏窨收了后羿弓,淡淡一笑:“闻人公子说得这般诚意,我若再拒绝,岂不拂了你一番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