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其瑞却一直没被放出。
一进牢，杜其瑞就知凶多吉少。他是禁烟的稽查局长，比旁人更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重，若有十个脑袋，怕也不够砍。唯一的希望就是抵死不承认，在轮番审问中守口如瓶，赢得点时间，再打点一下狱卒。只要把消息送出去，亨特就有法子来营救。
抱定了这么一条主意，杜其瑞果真一问三不知，要么就不开口。在牢里，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做了算计，大烟是在陈晋之家存放着的，万一查出来，谁又能说是我杜其瑞的，如果陈晋之招供了，那也是自己得罪了碛口的商家，他们在诬陷人。牛二最近也没去天津押运货物，除了陈晋之家，别的地方一概没风险。想定了所有的关节，就是想不到是谁在背后给自己打黑枪。要说仇人，划来划去还真有那么几个，特别是碛口街上的那些商号们，都恨税赋太高；还有那个不声不响的李泰祥，也是不出声的狗，其实凶得很；二道街上的婊子冯彩云也恨自己，如今势力越来越大，不保这个女人早就存了心要报仇。杜其瑞这么一划算，还真觉得自己这几年不知不觉得罪了许多人。在平日里，他不会想这些事，现在想起来，个个皆像仇人，不由惊出一身冷汗。看来人要送命容易得很，怕的是送了命也不知是谁把自己给卖了。
这天过完堂，狱卒依旧把他送回牢房。牢里阴暗潮湿，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晚上蜷缩在墙角，冻得整晚都难以入眠。杜其瑞哪受过这般罪，想起平时的日子，自然是千般的好，出去的欲望更加强烈。想到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呼叫起来。
牢头过来了，凶巴巴地朝他吼：“叫什么叫，死到临头了，气力倒还不小。再叫，让你尝一碗神仙水，痛快痛快！”
所谓的“神仙水”就是辣椒水，有的犯人爱叫唤，牢头嫌鼓噪，就吩咐手下的狱卒们给犯人灌一碗辣椒水。辣味入喉，犯人们呛得眼泪直流，喉咙火烧火燎，再也叫唤不出声来。反正一入狱，那人就不是人了，狱卒们有千百般手段对付犯人，整死个把人不算回事。死牢里的重犯，反而不敢下手，因为这些人犯了重罪，顶头上司想起来就要亲自提审，万一灌了辣椒水犯人说不成话，自己也跟着吃挂落，所以对杜其瑞说的此番话也就是吓唬吓唬而已。
杜其瑞见来的是个牢头，心下暗喜，来了个掌权的，自己的主意或许能奏效，见牢头要走，马上哀求道：
“老总别走，有一事相求！”
牢头站定了，看着面前这个相貌堂堂的局长。听说此人在碛口贩卖大烟，发了横财，阎督军亲自过问的犯人。满牢里，他可是头号重犯。
见牢头看他，杜其瑞瞅看四下无人，马上说道：
“老总行行好，麻烦你给我家里人报个讯，自然亏待不了大人。”
“你家在哪一带住？”牢头以为杜其瑞是太原人。
“我家在天津劝业场一带，只要你托人送个信过去，绝不敢亏待了大人的。你说个数目也行。”
牢头一听，哧哧笑了：
“天津？那是多远的地方？怕送信的人没到，你自己先走到黄泉路上了。你这银子俺挣不起。待一边去吧，别再消遣老子！”
牢头其实常吃这碗饭，牢里的犯人想给外面传递消息，求人营救，短不了得打点送信的人。靠平时的薪水，开销紧得很。但杜其瑞的事自己不敢揽，他是阎督军钦点的要犯，犯不着为他冒那么大的风险，再说了，天津老远的地方，自己又去不了，派人过去，落下话柄，终是后患。牢头是个经过事的，这个银子挣不起，一口回绝了。
杜其瑞的心跌进冰窖里了。妻子跟自己不和多年，岳丈也把自己恨得要死，知道了也可能不来相救。唯一的希望就是母亲去找亨特帮助了。来碛口就是亨特出的主意，要不来碛口，我杜其瑞可能在天津是另一番天地。想到这里，杜其瑞越发觉得亨特救自己乃是义不容辞的事，就是这个消息，怎么才能送将出去？
杜其瑞在牢里度日如年，却不知天津那边已得到消息了，但情形糟糕得很。
亨特感冒引起发烧，持续不断的高烧引发了肺炎。租界的医疗技术善用西医，打针输液都用上了，但小小的一个肺炎就是治不了。亨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自己都能听得到气管里嘶嘶的杂音。
病情越来越重，张茜莎探望了几次，亨特都在半昏迷状态，张茜莎找到主治医生，建议用中国的中药治疗。主治医生是英国人，根本听不进去张茜莎的理论：“用花花草草的东西治病，世界上只有你们中国人才这样做。西医是最先进的治疗方法，他得的是肺炎，得消除炎症，连西药都没办法，你们的中药更不管用。”
说服不了医生，张茜莎自己在外面找了中医，将一大包中药拿回家，药锅里熬了，装进瓶子里，带进了亨特的病房，乘护士不在时用小勺子喂亨特。亨特处于半昏迷状态，根本无法按张茜莎的意思配合用药，那些发黑的药汁多半顺着亨特的嘴角流在外面，把衬衣都染黑了。没人帮忙，一个年老的女人守着一个昏迷的病人，仿佛处在生死边缘，完全与外面的花花世界隔绝了。
就在这要命的时刻，张茜莎接到了一个更要命的消息，儿子杜其瑞被人告下了，押在太原的死牢里！东窗事发，张茜莎首先想到的是大烟。只有涉及大烟，才可能押入死牢。亲家如今早已势败，加上儿子和人家没处好关系，那是指望不上帮忙的。能出面和山西那边说上话的只有亨特，可亨特偏偏在这个时候昏迷不醒。别说帮忙，此刻连个出主意的人都逮不着，张茜莎急得团团转，想了半天，才记起去儿子家找媳妇商量。
杜其瑞的老婆郭雯莺半躺在床上嗑瓜子，地下满是瓜子皮。看着这个儿媳妇，不由人来气。郭家小姐一身坏毛病，好吃懒做，没半点做女人的样子。儿子在外面吃苦受罪，担惊受怕，挣回来的银子都落在她腰包里，连个家务都操持不好。家里仿佛开着十和店，什么东西都摆放得满满的，连只脚都迈不进去。张茜莎一进门就皱眉，郭雯莺看见婆婆的表情，也冷了脸，问都没问一声。
“小龙哪里去了？”
郭雯莺撩起眼皮看了婆婆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兴许和朋友们逛场子去了，早晨走了就没回来。”
张茜莎心里既恨又叹，这样的女人能调教出什么好儿女来！眼看十七八岁的大人了，也不学着做点事情，就知道挥霍。这一家人，算是完蛋了。
郭雯莺看出了婆婆的不满，可她才不在乎呢。哼，你又是什么好货色，刚嫁过来那会，就说过几年举家迁往英国的，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连个英国的影子都没看到。一个牛皮吹了几十年，还好意思上门给人摆冷脸看！
张茜莎顾不上和媳妇斗气，忍了忍，把杜其瑞的事情抖落给了郭雯莺。
郭雯莺先是听着，当听到丈夫被关进死牢里，忍不住号啕大哭。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自己数落开了：
“你说你好好的天津不待着，干吗听上别人去什么碛口！在天津你是妨着谁碍着谁了，这么不招人待见。你这一死，叫我们娘们两个怎么活呀！”
张茜莎差点没被气死，这个白眼狼，平时骄横跋扈，花钱如流水，如今事发了，不说赶紧想办法营救丈夫，却在这里指桑骂槐诬赖人。张茜莎大喝一声：“别在这里号丧了，还是到外面找小龙回来，让他明天就赶紧去山西！”
郭雯莺果真闭了嘴，抹了一把眼泪，问张茜莎：“亨特呢，咱不能找亨特帮帮忙吗？”
提起亨特，张茜莎黯然：“亨特现在是泥菩萨，自个的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你还是赶紧去街上叫小龙回来吧。”
郭雯莺这才知道亨特果真病重得厉害，连话都不能说了。听了婆婆的话，自己去街上找儿子去了。
杜其瑞的儿子小龙，一如当年的杜其瑞，出入于劝业场一带的娱乐场所，从小就懂得了声色犬马的享受。家里这几年不缺钱，说到享乐，小龙比当年的杜其瑞有过之而无不及。朋友圈子里，他是个好面子的主户，有的人掌握了他的这个弱点，经常把新近哪里开了酒吧、哪条胡同又来了个漂亮姑娘的新闻讲给他听，让他做冤大头，十有八九小龙就入套了。
张茜莎椅子上等着，等着等着就打盹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开门的声音，一瞧，外面的天都黑透了，娘俩才回来。
小龙像了父亲的长相，一看之下仪表堂堂，其实一肚子草包。因为长相英俊，出手阔绰，颇有些人缘，尾随的朋友跟了一屁股。张茜莎把事情都给小龙讲了，让他明天务必动身去太原，把银子带得足足的。无论如何要见上自己的父亲，该打点的地方一点也不敢误下。因为要见到一个死囚犯太不容易了，所有的关节都得花钱打点。
杜其瑞在牢里闭目等死，不想有一天牢头来提他，说家里人过来探望。杜其瑞一阵狂热心跳，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眼前开了一线生机。既然家里人过来探望，那是他们已得到消息，说不定带来更大的惊喜。亨特在天津、山西无论政界还是商界，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少有人不买账。杜其瑞觉得自己自由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见到小龙，杜其瑞忍不住老泪纵横，想到离出狱之日不远，又赶紧收起眼泪，和儿子叙话。
“你奶奶她们还好吧？”
“好着呢，爹，你可是瘦多了，脸色也发黄着呢。”
牢里哪是人待的地方！想想儿子不谙世事，杜其瑞没和小龙说牢里受罪的事，见面机会不容易，得拣要紧的说。
“亨特还好吧？”有亨特出面，自己获释的把握才会大些。
“听奶奶说亨特已经昏迷了好多天了，话不能说，连人也认不得。”
杜其瑞如堕黑暗之中，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这么说来，小龙来探监亨特根本就不知道。猛然一个激灵，他想到更深的一层，不由打了个寒战，如果不是亨特打通了关节让小龙来探监，那这次见面就是跟家人的永诀了！
杜其瑞仿佛得了疟疾，上下牙都合不在一起，说话的声音直打战：
“那你是怎么进来看我的？”
“我给牢头和狱卒们都打点了银子，说我父亲病重，特来探望的。”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这个傻儿子，不是别人，是你要了老子的命啊。杜其瑞不甘心，又问了小龙一句：
“那你把这些话写下了没有？”
“写下了，不写，他们不让我探监。”
杜其瑞颤巍巍伸出手，两个清脆的耳光打在小龙脸上。小龙不明白，千里迢迢来探监，别人没怎么为难，倒是父亲莫名其妙打了自己两耳光！
杜其瑞仰天长叹老泪纵横，命该绝啊：“我抵死不承认，就想逃得一命。你说我病重，不等于授人以柄，给人家写下了我病死的证据了吗？你明天来领我的尸首吧。”
杜其瑞说完，万念俱灰，踱着脚步回牢房里去了。小龙没想到一个探监，里面有这么多怕人的地方，待在当地，眼看父亲再也不回头地远去，一瞬间脸如死灰。
当晚，杜其瑞果真病重而亡——据说是被“纸搭”，用七层麻纸糊住口鼻无伤而亡。后来，官府说他落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