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外今年是个大丰年,宁夏、甘肃、内蒙古等地的胡麻经黄河水的浇灌,长势比哪一年都好。放眼望去,成片成片的胡麻从沟坪地到山梁上,连出了一片绵延不绝的景象。绿油油的,几乎不见一寸露土的地皮,风过处,一波一波的绿浪摇曳摆动,煞是喜人。上手一捻,籽粒饱满,出油高得很哩。
祁县乔家鼻祖乔贵发的第四代孙、人称“务财主”的乔景仪,正好在包头处理号事。口外麻油大丰的年景,让“务财主”灵机一动,马上到自家在包头经营粮油的“通和店”,找到赵掌柜。赵掌柜和少东家的想法不谋而合。乔家“大得通”票号得到指令,倾全力调运银票,竟是把口外所有的胡麻油给垄断了。
碛口陈三锡的后代陈辉章,也是个足智多谋的巨商,听说口外胡麻大丰,也打发吴掌柜一行五人到包头采购胡麻油。那吴掌柜紧赶慢走,已是迟来一步,到得包头,各家油坊都告诉他,今年的胡麻油被乔家的“通和店”全部定下了,已付了一半的银票。
吴掌柜没办成事,赶紧把包头的情况告诉了流长川的碛口船工李老艄,让他赶快将消息转告东家陈辉章,看他可有什么法子。
初次出现乔家垄断市场的事情,令陈辉章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老辈人传下来的交情,会出现危机。
原来,大清乾隆年间,祁县乔家的鼻祖乔贵发,单身闯包头,由卖豆腐开起了草料店。碛口水旱码头的鼻祖陈三锡,常常往来于三边、包头一带,专做河运粮油生意。
一年夏天,陈三锡雇了个脚夫,带了两千两白银,准备到包头再做一回买卖。两人头顶烈日,昼行夜宿,快到包头时,脚夫见财起意,起了谋财害命的歹心。脚夫走在后面,原是为了照顾东家,到了黄河岸边的一处险地,看那脚下湿滑,下面直是峭立的石崖,断定下去再无生路,脚夫叫道“东家小心了!”,没等陈三锡明白过来,已被推下了黄河。眼见一个浪头打来,再也看不到陈三锡的踪影,脚夫好不庆幸自己的计谋得逞,员当晚驮着白银住进了乔贵发的草料店,准备次日奔走他乡。
脚夫有所不知,陈三锡正是这家草料店的常客,乔贵发见褡裢上印着“陈记”二字,却不见陈三锡的影子,心里顿生警觉。见这陌生脚夫一脸喜色,褡裢沉甸甸的,料想里面有文章,嘴上不说破,心里早有一条妙计出来。
夜色深沉,等住店的客人都睡下了,乔贵发打发一个小伙计,学着陈三锡的碛口音在门外哭:
“俺陈三锡好冤枉啊,知心人害了知心人呐,你们要为俺申冤呀——”,乔贵发捅破麻纸窗户偷眼觑去,见那店客在房里魂不守舍,随后一把把褡裢甩在肩上,想夺门而逃。门外的伙计们早等下三四个,将脚夫三把两下就扭住了,随后送到衙门。县官一审问,脚夫马上招认了自己谋财害命的事实。
乔贵发恻隐之心大发,深为山西老乡的不幸遭遇痛心,次日一早,带了两个伙计去碛口,一来给陈家报讯,二来也给陈家送回白银。
却说陈三锡被脚夫一掌推下悬崖,随即跌入滚滚黄河,一口水呛上来,什么也不觉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船舱里,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汉子守在自己身边,一个年岁更大些的在把舵摇橹。那陈三锡定了好久,才记起前情,一面感叹人心难测,一面将救命恩人再三称谢。船靠岸,身无分文的陈三锡只得一再拜谢过船工,沿着去包头的路北上找朋友接济。巧上加巧的是,半路上却遇上了南下报讯的乔贵发。
一番话语,各诉其情,双方都被对方的情意感动了。陈三锡说,你为俺申冤,已是感激不尽,你讨回的银两就是你的了。那乔贵发怎肯接受,俩人推让了好半天,一包银子谁都不要。后来还是陈三锡想了个办法,用这些白银让乔贵发开一个粮油店,银两算是陈三锡借给他的资本了。
后来,乔贵发在包头办起了“广盛公”,收购当地的粮油,然后陈三锡通过船筏运往碛口,再起高脚运往晋中平川,两家的生意越做越兴旺,一直延续了百余年。
再说陈辉章接到李老艄捎回来的消息,一时心急如焚。按老辈人的交情,本不该出这样的事,麻油生意可以不做,但碛口地面上可不能一日无油,这关乎全镇商家的脸面呀。陈辉章从西湾起身一路奔来,找碛口商会的李会长讨计策来了。
听了陈辉章的诉说,才知道此次麻油大战非同小可。碛口地面上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平静了。外面的竞争、镇上的苛捐杂税,弄得李泰祥看上去越发老了许多,一把胡子前几年还是半白半黑的,此刻已经白茫茫一片。沉吟一下,李泰祥马上吩咐一个小伙计,去二道街把冯姑娘请来。
不知从几时起,碛口商会会长、副会长每逢商榷大事,总要请冯彩云先过来,这个女人经常有奇谋技巧,出的点子没一个用不上的。等大会正式开会时,往往是商榷好了的事摆在桌面上。先前怕人说三道四,不是黑夜里请人家,就是让人家乔装打扮穿上男人的衣装。自从冯彩云给“全福韩”家出了点子,挽回了“十义镖局”家的面子,人们就服气了。废除“草上飞”一事,高贤文是知根知底的,他是商会里的副会长,那李泰祥岂有不知的道理?几样大事办下来,碛口镇上渐渐传出了风声,冯彩云的名头谁敢小看?现在,碛口商会请冯姑娘,无须遮遮掩掩,请的人光明,来的人磊落,人们都知道人家是干大事的材底呢。
不多时,冯彩云就来了,陈辉章说了口外的麻油大战,李泰祥吸着长长的旱烟袋,一口一口往外喷烟。镇上有不少商家学时尚,吸孔祥熙家在镇上开设的“祥记烟草分公司”家的洋旱烟,李泰祥却嫌那纸烟吸着不过瘾,一直撂不下自己的大烟袋。
“那亮财主道行、道德、信义六字真经支撑乔家做了多大的事业,看着务财主,可不像他爹喽!”李泰祥叹了一口气。
“碛口镇上四百多家店铺,你西湾陈家占了一半。别说这镇子上,就川里一天发不过油去,怕是咱碛口声誉就会受损。”冯彩云说道。
“何尝不是这样!咱碛口本身就是粮油的集市,断不可一日无油呀。”陈辉章的忧虑更甚。
过半响,冯彩云忽然问陈辉章:
“乔家的油开始运了没有?”
“没呢,有的胡麻还没收,在地里长着呢。可人家乔家财大气粗,又先行一步,已经给各家油坊放了一半定金了,用的就是他们‘大得通’的银票。”
哎呀,天大的把式也敌不过银子去。人家抢在前头,而且付了定金,这般难题,怕是神仙也发愁得解不开呀。
不怕商会的人见多识广,也不怕请来了“女诸葛”定计,吵嚷了一顿,谁也没有好法子,看来今年的麻油大战胜负已分。黄河上万点金光流淌的船队,第一次将与碛口商家无关,这个打击,落到所有人的头上,丢人就丢不起。况且,开了这个头,碛口商家的声誉怕也不几年就被黄河水冲淡了。
冯彩云回到二道街,也是闷闷不乐。做事的荣誉感抬高了她的身价,出不了好主意,眸子也没了往日的神韵。想了一会儿,依然不得要领。她是个要强的,竟是一夜未眠。
过来几日,眼看节气临近,宁夏那边的胡麻已快到收割的季节了。这天早晨,陈婶打扫院子,从下厢房里搬出了一个油篓子。油篓子是镇上经商人家的用物,一般寻常人家用招贤沟里烧出来的瓷油瓶倒油吃饭或点灯。可不奇怪了,家里怎么会翻出油篓来!
陈婶边扫上边的蜘蛛网边叹息:
“要是往年,这油篓还能指望给咱换点油吃,看今年的形势,油不知会有多贵。再说了,镇上的人家不经销,谁会要咱的空油篓?
冯彩云记起来了,这个油篓是去年一个宁夏商人送的。那天客人上了冯彩云的门,正碰上陈婶出门去打油。宁夏客为显摆自己的阔绰,竟命人搬来了一大篓油。就两个女人,怕是三年都吃不完,彩云把油都散给了二道街的姐妹们,空油篓一直放在下厢房。
冯彩云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那个油篓子不出声。
陈婶回头一看,哎呀,彩云莫不是中了斜啦,两只顾盼生辉的黑眼珠,如今一动不动。
陈婶撂下扫帚跑过来,使劲掐了一把彩云的胳膊。
“哎呀,疼死俺了!”
彩云一出声,陈婶长舒了一口气。大白天的,吓死人呀!
回过神的冯彩云一言不发,赶紧颠着小脚去商会,一边请人去叫陈辉章。
油篓子把陈辉章给救活了!他乔家捷足先登定了油,未必就定了运油的油篓子和红晍。那红晍是用整张羊皮制成的盛油容器,有时也做漂流的筏子,好用得很。
陈辉章赶到商会,一听冯彩云的谋划,拨云见日,眼前一片光亮,不由自主深深一揖:
“冯姑娘大恩大德,陈某没齿难忘。从此以后,只要冯姑娘吩咐,水里火里,陈某在所不辞!”
请来的女诸葛关键时刻果真解决了困扰,李泰祥得意地吐了好几个烟圈,心下对冯彩云又高看了几分。看她的做派,是争强好胜要活出个样来给人看的,那可不是一般人的心性哩。
陈辉章依言而行,到了包头,见油价已经开始上涨,油篓的价格却比往年还低些,心里直叫苍天有眼,马上分头派出伙计们收购油篓。不几日,包头市面上的油篓和红晍全被陈辉章收入囊中。
乔家要运油,才发觉了自家的疏漏,那乔家的赵掌柜只得上门求告陈家的吴掌柜,俩人一番讨价还价,吴掌柜才说道:
“看在你俺东家的面子上,俺也不会坑你,这样吧,油篓上俺们少赚点,这运油的赚头理应是俺们的,赵掌柜看着可行?”
赵掌柜哪有个不依的,各家油坊榨出来的油老缸里都放不下了,都等着装上篓子外运呢。整整一个月,秦晋大峡谷的黄河水面上,每天漂流着数不清的船筏,一点一点地漏油,将千里黄河染得金光耀眼。碛口岸边的背运工手上的油,也将各家粮油店的青石大门,抹上了一层厚厚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