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子韩少飞在碛口街上足足待了一月有余,大概算是碛口镇上滞留时间最长的行商了。
韩少飞是太谷城里的风流才子,吟风弄月、写诗作画、通晓韵律,学什么会什么,就是见不得和算盘打交道。因了一帮文友的意气相投,更是满肚子风花雪月,和言必称利锱铢必较的商人性情远去千百万倍。但山西人从清朝入关起,往往子弟中资质最佳的经商,其次务农,最下等者方令读书。雍正皇帝曾朱笔御批山右这一习俗“殊为可笑”。皇帝批他的,可改变不了人家几百年根深蒂固的思想,韩公子的父亲自然认为经商胜过仕途十倍。宦海险恶,难得善终,因此上寻的先生来教授,本意是为了这个资质上乘的儿子能传承韩家的经商衣钵,成为未来的东家。这次放他来碛口,一来看他整天还和一帮文友结社吟诗,不务正业,想脱离了这个酸臭圈子看你和谁再酸文假醋去;二来自己年纪渐老,碛口镇上已两年未曾走动,到底生意如何全凭二掌柜三年头上回来才能清楚,让韩少飞出来历练历练,长长见识,通晓一下生意经,也算帮儿子走上正途。那韩公子本来不愿意当什么东家掌柜,但父命难违,那天在城外和一帮文友吟诗作别之后,只得怏怏而行。谁知到了碛口,见了一次冯彩云,恍如诗里画面再现,此后便是日日缠绵,夜夜笙歌,竟自做了乐不思蜀的“逍遥王”了。
韩飞少飞在镇上住了一个月,两个年少佳人,自然一见钟情。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缠绵悱恻,风情无限。冯彩云是个千帆过尽的,却没见过韩公子这般体贴的,韩公子是个情窦初开的,见冯彩云颇有才情,也不嫌弃她是个婊子,大有“凭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痴情。惺惺相惜,两人都大有知己之感,韩公子来时带足了银两,冯彩云干脆把冯记灯笼取下来,搁在西厢房里,把所有的客商一律拒绝,每天和韩公子吟诗饮酒唱曲子。陈婶看了也不敢劝,心想接客哪有这般接的,分明像过日子的小夫妻。就是动了真心,人家高门大户,这辈子别指望进人家的门。
韩公子通晓韵律,冯彩云唱得一腔好曲子,珠联璧合,又编了五十多首曲子。原先,冯彩云自己编的《冯彩云调》唱自家恓惶的身世,唱得客商动情,银子海淌。韩公子来了以后,编的曲子也变了。重新编了好多词。词原是配合燕乐而作的歌词,就叫“曲子词”的,只是后来才逐渐和音乐脱开了关系。韩公子自己手上就有一本线装《宋词》,平生所爱,几乎不离手。那宋词里有好多事描写男女间的悲欢离合、寄情声色、堆金绣玉,与韩公子风流性情甚为吻合,因此上冯彩云跟上这韩公子那是说不尽的旖旎风雅,有时把自己的身份也忘了。
两个佳人你恩我爱,着急坏了“全福韩”的二掌柜高贤文。高掌柜原先以为老东家让少公子来碛口,是不放心自己经营生意的,肚里装了些许不快。谁知这公子心事根本不在生意上,让他看账,嫌头疼,翻着账本汇报,嫌絮烦,一老一少两个东家弄得高掌柜无所适从,也不知如何给老掌柜修书回复少公子在碛口的事。不爱生意也罢了,却又和婊子混在一起,每日里连个人影也见不上。高贤文自己不敢去二道街,也不敢打发小伙计们去,只好花钱一趟一趟请街面上的黑皮给公子传话。眼看一个月了,韩公子非但没收心,听说和冯彩云整日在一起饮酒作赋,俨然过起了夫妻生活,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来硬的吧,得罪了未来的少东家;不闻不问吧,惹恼了现在的老东家。高贤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连跳黄河的心都有了。经商这么多年,生意上的事让人头疼过,但没有像现在这般滚油烧心的。
高贤文几夜未曾合眼,思来想去谋起了一个人,雇了驴车专门走了一趟李家山,寻了李泰祥出点子。人家毕竟是会长,经见的世面多。驴车沿着最低处的咸沟盘旋而上,曲曲折折走了两袋烟功夫才到了李泰祥家大门外。车夫扶高贤文下了车,自去倒座房的东墙外,将驴拴在马扣上。
高贤文被闻声出来的下人迎进正窑里,李泰祥正坐在席子炕上吸旱烟。听了高贤文的来意,李泰祥沉吟半晌,捋着白胡子对高贤文说,赶紧给太谷的老东家修书,看年轻人干柴烈火的情形,可不敢弄出点什么事来,到时候再给老东家说就迟了。宁可现在受责罚,也不敢弄得事大了收拾不住呀。那高贤文以前怕两头得罪人,如今听了李泰祥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连连辞谢。李泰祥留着吃饭,下人拉都没拉住。
高贤文心急火燎赶紧回到镇上,备下酒宴,请来西湾的老秀才陈儒邦润墨修书。陈儒邦一手小楷娟秀工整,笔下生花,措辞得体,说了高贤文的十二分无奈。书一修好,恰好“十义镖局”家去太谷走一趟镖,连镖钱也没要,顺手就给捎上了。
韩老东家一个月不见修书来,料想儿子脱开了一帮少年文友,到了那店铺遍地的碛口镇上,许是商家的气息多少也感染了儿子吧,正得意自己的英明之举呢。前两天,嫁到邯郸的妹子忽然带了外甥回太谷,孤寂的韩老东家精神大振,和妹子天天拉家常。外甥司马燕比少飞小一岁,六岁上就被他爹送在在少林寺习武,如今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和少飞是一般的好人才。韩老东家感慨妹夫有远见,让小孩子们从小吃苦,大了自有出息。要是少飞小时候也多吃点苦头,断不会除了吟诗作赋,别的什么能耐也没有。
韩夫人矜持得很,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出身。确实,这位和阎锡山沾着远房姑表亲的老太太,从来不紧不慢,言语一贯极少。见人家兄妹俩聊得火热,脸上挂着微笑,偶尔才插话问一两句兄妹俩小时候的事情。聊得正在兴头上,下人忽然给老爷送来一封书信,一看封皮上书着“火急”字样,韩老东家心下一紧,脸色突变,马上把书信给撕开了。老东家的脸越来越难看,几缕白胡子不停地颤抖,书信没看完,才待要骂,一口气上不来,往后一仰,就地倒下,竟闭过气去。
韩老妇人和妹子哪见过这般阵势,愣怔一下接着叫着老东家的名字大哭。司马燕虽然年少,在这方面却是个经见过的,马上止住舅母和母亲,把腕查看。司马燕从后背上轻轻把舅父扶起,一只手托着舅父,另一只手中指掐着人中。片刻之间,韩老东家缓过一口气来,接着便是一阵咳嗽,脸色也渐渐转回来了。
刚才还半骂半夸儿子,顷刻之间家丑就弄得差点搭进去性命,老东家什么也不顾了,一个劲地要马上去碛口。太谷离碛口,那是几百里的路程,老东家揣了一肚子气,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一家人可不把天也塌了。但韩少飞和一个婊子厮混得红黑不顾,高贤文用尽手段也没奈何,这事也是一刻也耽误不得。老东家后悔死了,晓得这小子敢如此败坏家门,何如就让他在太谷城里天天饮酒作赋!
司马燕是护送母亲回娘家探亲的,原计划安顿好就回邯郸,再过个把月来接母亲,见舅舅家出了这等大事,只得耐着性子把话留在肚里。司马燕的母亲毕竟心疼兄长,一面安慰兄嫂,一面想主意,看能帮上什么忙。碛口是非去不可了,不然侄儿根本不可能自己回来。兄嫂这般年纪谁也去不了,一是经不起路上的折腾,二来若是在那个地方见面,父子老子怕不闹出天大的事来。但雇个外人吧,漏了韩家的丑,这少飞将来还怎么娶亲。老太太想破脑袋,忽然一拍大腿,现成的人物就在跟前,自己可不是愁昏了头!司马燕一身好武艺,跟着师父走南闯北甚的事情也经历过,让他去可不是最好的人选。司马老太太嘱咐了儿子好多规矩,韩老夫妇两口子自然感激得很。第二天,天才三更,司马燕顶着漆黑的夜色,坐着一辆驴车,出了太谷城。司马燕哪经过坐在驴车上这般悠闲自在,习武之人,爱见的是个雷厉风行,才走了三十里地,司马燕就打发了驴车,见路上挂着干草把子的人家就径直走了进去,挑了一匹脚力好的蒙古马,策马驰骋,一路向碛口狂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