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缠上了我。
传说中,它们想要人的灵魂,可我又没有灵魂,那它来干什么?
而我应该是疯了,不然为什么来寻死?
滂沱大雨将夜空蔽去,雷光一瞬撕破黑暗,照出一双平静的眼睛,在死亡面前还如止水般的眼睛。
姜若安躺在泥泞土地上,大口喘息,热气在冰冷雨夜中化为白雾。
四面的阴森黑影将他团团围住,徘徊接近,它们的油亮毛发被风卷起,在夜色里翻涌,如千军万马的战旗。
近了,它们察觉到猎物已无可反抗,于是步伐变得肆意放纵。
来吧,来杀死我!来夺走我的命!
又是一道雷光,照出它们湿漉的身形,是围猎的狼群,一头头纵使趴着也有两米多高,但最神异的还是它们额上的独角,雨水顺着角上的纹路流淌。
它们开合着眼睛,如一盏盏幽绿色灯笼,它们围着猎物聚拢,低头审视。
姜若安甚至没有转动脖子的力气,他静静看着雨点从天空落入他的瞳心,然后是几匹狼首,遮蔽了他的视野。
他的手掌无助地扭动着,想要抓住身旁落下的什么,那是一把合金钢剑,可他怎么也摸不到剑柄,只抓起一手稀泥。
会死吧?这样子,会死的,我绝对疯了。
不,我没疯,其实我只是渴求力量,渴求那恶魔的力量。
狼已张开巨口,朝他的脖子咬下,腥臭气息扑面而来,锋利的牙尖在他眼中不断放大。
下一秒就将是鲜血飞溅的画面。
来吧,那魔鬼,让我看你的力量吧,你想要的都夺走!
不要,若随你的意愿,那我宁愿死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并在他心中响起。
停住了。
一切都停住了。
呼啸的风一瞬间如此静谧,漫天的雨丝凝结,像晶莹水晶从夜幕垂下,连闪电都静止,蓝紫色的叉状轨迹在远方的高天之上纵横,如一展画卷。
那獠牙上欲滴的腥臭唾液,也在狼口中定格。
“姜若安。”
柔软的女人声音穿透着静止的时空。
“你在捡这个?怎么会这样呢?”
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静止的狼群像把她簇拥。
她举着一把殉葬般的黑伞,如夜空的长发静静垂落肩头。
那弯樱粉的唇翕动着,还带着浅浅笑意。
她握着那把剑,那把姜若安无力持拿的剑,忽地眼里闪过恨意。
“噗呲!”
血花绽放,她手中的剑穿过姜若安的掌心,钉在了泥土中,钻心痛苦沿着神经肆虐。
“痛吧?这是我吃醋的惩罚。”
她的表情依然是恬淡的笑,她的声音柔和细腻,似在照顾生病的丈夫,只有那双猩红的眼睛,似乎带着戏谑。
“你有更好的剑可以使。”
她缓缓蹲下,把肉体凑在姜若安眼前,白皙的大腿根部透过短裙若隐若现,肤如凝脂无暇。
“用我吧。”
她这样说着,语气坦率,表情诚挚。
“使用我吧,无需怜惜。”
她附身下来,唇边的轻柔热气在姜若安耳朵里环绕,犹如蛊惑人心的魅魔。
“不要。”
他第一次开口了,明明狼牙近身之时,他的眼神也没有丝毫涟漪。但面对这个女人的温柔低语,他的脸上却出现了痛苦的挣扎。
随着他的情绪波动,他脸上竟灼起幽幽的火焰,肌肤迅速化为灰白色,如同烧干的余烬。
“可怜的你啊,你每次都这样拒绝,可你最后还是用了。”
女人怜惜地抚摸着姜若安的脸庞,神情万分慈爱安详,浑然不在意那诡异燃起的火焰。
“不过这也不怪你,毕竟你需要……”
她停顿了一下,脸上充满期待。
“力量!”
两个人异口同声,姜若安的脸上显出极度的狂热,那双不惧死亡的平静双眸里,骤然射出锋锐的光。
女人笑了,笑的心满意足,仿若得到了什么珍爱的东西。
“来吧,来用我吧。”
那语气如此欣慰,就像看着孩子蹒跚走路的年轻妈妈。
她拄着剑柄猛地一按,剑刃穿透手掌没入地面,她的手与姜若安相合,柔若无骨。
剑刺进手心的刹那,碎为粉尘,女人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虚化,无尽罪恶黑暗气息从她身体里发散。
是了……用就是了。
少年如是想着。
恐惧,欣悦,爱意……种种人的情感,来源于魂魄,若情感是水,那魂魄便是井。
他握住女孩的手,高高举向天空,像要触碰高处黑云。
女孩趋从着,无比幸福地看着那相合的十指。
若魂魄没有了,动情,也只能挖出井底的淤泥,挖出身体的根本,挖去自己的余寿。
一柄锋刃无暇的长刀在二人手中显现,氤氲光屑四散飘飞,如雨夜里的翩翩闪亮蝴蝶。
我,姜若安,十年前被人取走了三魂六魄。自此如若稍有动情,便业火灼身,折损寿命。
女人轻柔笑着,身体慢慢透明,悬浮虚空,那把黑伞于静止的世界里被无形之风吹向远方没于云中。
但我忘了,忘了身世,忘了仇恨,忘了一切,若我不忘,仇恨缠身,业火已将我吞噬。我斩去了一切情感回忆,只为留下这一世无魂残命。
“轰隆!”
世界恢复了流动,那定格远方的闪电终于坠落,像雷神持矛要刺破山河大地。
但我从未忘记,我为何而活。
巨狼幽绿的双眼闪过一丝诧异,因为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握住了它的牙齿。
我要复仇,要飞翔于高天之上,要找到那人,向那折磨我的人,刺出剑锋!
闪烁间,少年已不在狼口之下,他站在一旁,安静闭目,平举长刀,挺立斜雨之中,刀柄红穗随风飘飞,身后女人的虚影乖巧俏立,无比服从。
所以,我需要力量!
他睁眼,眸子已是鲜艳血色。
刀光闪动。
那一夜,滂沱雨声掩饰了凄厉狼嚎,血色落入雨河变淡,渗入大地。
……
两轮月亮之下,房屋错落排向远方,一片片屋顶洒满银白月光。
姜若安坐在一栋楼顶上,看着右手掌心的伤痕,沉默不语。
不能有任何情绪,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失去了家人,只有一个不知是谁的强大仇敌,还有一个处心积虑蛊惑他的魔鬼。
这人生还真是糟糕。
他心中暗想。
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那个女人,在诱导他,来谋求什么东西。
但为什么?他确信自己没有什么神秘的宝物,也没有特殊的体质,就连资质也是凡人中最差的“第九序列”,身外之物,身上之物都无一可图。
百年前,第二轮月亮升上夜空,击碎了天空,击碎了人类的世界观。
极端强大的“荒兽”出现在这颗星球,站在食物链顶端已久的人类,跌落神坛。
那些以往被认为荒诞的神秘力量,显现世间。
人类开始将神秘学重拾入文明。
随着第二月出现,拥有超凡力量的人也诞生了,那些天生具备力量的人,被称为“天眷命”,在人类中无比尊贵。
天眷命无法完美掌握力量,所以往往化为兵刃,择一人赐予,这样他们体内的巨大秘藏就可以解放。
那个女人,就是天眷命!出生就已成为超凡。
每当他陷入困境,那个女人,那个“天眷命”就会如期而至,把整个世界的时间停止,让他“使用”。
她到底是谁,想谋求什么?这一点姜若安没有任何线索,他记忆里二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十年前,他被夺走三魂六魄的那个夜晚。
那时他被业火烧的神智模糊,女孩便来到他身边,嘴角噙着妖异的笑。
“真可伶。”
她明明笑着,语气里的怜惜悲痛却不似作伪,那时她还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庞。
她就这样一边叹息,一边抚摸着姜若安的脸。
“我的名字叫,穹姬。”
这是她的原话,也是姜若安唯一知道的,关于她的信息。
她为什么刚好出现在那一天,和夺走他魂魄的人有什么关系?
一切都未知,只知道她绝对想做什么恐怖的事情!每当姜若安使用她的力量,就会向深渊滑动一分!而且那力量如此腐蚀人心,犹如毒药般让人上瘾。
然而他每次都在落入深渊前收手了,以他千锤百炼锻出的意志。
但这有用吗?对方如影随形,随时出现,随时消失,还能静止时空,如果真的想做什么,他完全无力阻止。
忽地手掌一阵灼痛,那痛苦刺入灵魂,像要把人生撕两半,他知道,这是因为产生了“焦虑”的情感,于是业火灼烧他的寿命。
手掌泛出灰烬般的焦白色,犹如纸张焚尽后的碎屑。
“冷静,冷静。”
他轻声对自己念着,情绪渐渐平复,手掌也回复原样,仿佛刚刚的灼烧只是错觉。
但他知道,那是真的,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生命力的流逝,就刚刚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寿命就减少了起码半个月。
连一丝情绪都不能有,这绝对是痛苦的人生,然而他必须连痛苦也不能有。
这是让足以令人绝望的苦痛,他为了避免情绪的波动,必须去否认世间一切事物的意义,这样才能不为所动,否认美食的意义,否认美人的意义,否认梦想的意义。
这种否认让他的人格不可避免地渐渐崩溃,他有时甚至觉得复仇,乃至人生本身都没有意义。
就此死去吧,一切皆虚。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捂住头。
又来了!
停下!这不受控制的思绪!
他对自己下令,皱皱眉,杂念被强烈的意志驱逐,复仇是他的目的,斩去感情只是手段,不能让手段影响目的。
他的意志无时无刻不在增长,现在甚至已经可以抗拒穹姬力量的诱惑,一般的情绪已经无法掠过他的心头。
然而,超凡者想要变强,就要调动情绪去冥想,来聚集这天地间的秘力,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
不能有情绪,就不能冥想,无法增长力量,复仇也无处谈起了。
幸而,他所在的“星耀学园”每周有两枚月影石的配送份额。
月影石是凝结的天地秘力,可以让人无须冥想也获得力量。
他就靠着这一点点的积累,缓慢前行,两块月影石实在杯水车薪,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一遍遍练剑,吹毛求疵,精益求精。
业火灼烧我的生命,人格碎裂剥落,修炼路断无法前进,仇敌逍遥法外不知所踪,未知恶魔在身侧图谋。
真是好多好多事要我处理呢,他轻笑。
姜若安仿佛看到一道又一道崇山峻岭拦在他面前,每一座山都高耸入云。
已经陷入了死局,几乎看不到前进的方向。
但他的眼睛忽然闪过一线光芒,如冷钢粹成的名刀般锋锐刚硬,将重重阻碍斩碎。
一丝契机,只要有一丝机会,就能化茧成蝶,准备,我已经做好了!
等着吧,我的……
他努力地去回想,记忆却像消磁的硬盘般残碎,只有点点余温透过他的身体,告诉他曾经的美好,他实在记不起什么完整的回忆。
但是等着吧,我的父母,或是兄弟,或是姐妹,你们不会枉死,我将亲手,用剑讨回公道,偿还这份无助,偿还这份痛苦。
世上一切,莫想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