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管依依口中得知要启程返回虔望城的时候,陈锦姚心里就有了一起谋划。
赫连羽织果然按捺不住向钱慕文探出了爪牙,自以为阳谋得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其实早已踏入了陈锦姚为他设下的一个更大的圈套。
那么,陈锦姚现在要做的只有等待。
夜已深,只能从窗外听见些许风吹虫鸣,整座青峰城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可是陈锦姚却依旧十分清醒。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的陈锦姚干脆坐起身来,开始在床榻上盘腿打坐。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设想之下逐步推进,可是却还存在着一处足以影响大局的症结。
而这个症结不在于陈锦姚自己,而是未知的。
赫连羽织一直在算计着对手,陈锦姚又何尝不是?
和对方一样,陈锦姚从没有过大家能够相安无事的天真念头,加入赌局的人都是拿大道前程和性命做筹码,于其称作赌局更不如说是在养蛊,所有受洗者都是蛊虫,通过不断厮杀,不断蚕食,最后留下最凶狠最强大的那只。
陈锦姚显然不是,至少现在的他就无法与赫连羽织正面对敌,所以才选择利用钱慕文。
对于钱慕文而言,被卷入到赫连羽织和陈锦姚之间的争斗是命中注定的,因为他早已身处另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尽管陈锦姚此有很大的把握,却还是在害怕着,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背影。对于自己的谋划,陈锦姚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是他接受不了罢了。
可是陈锦姚除了赌没有别的选择。
自己已经在这小小的青峰城里畏手畏脚地苟活了十年,而在这十年里又得到了什么?
一座带着后花园的屋子?一纸无甚作用的出师文书?一个能过上平淡安逸生活的普通人身份?还是一份不知道何时就支离破碎的友谊?
陈锦姚的心绪越来越乱,体内的丹沉气也不再平稳地流转,而是犹如一只野兽在体内横冲直撞。陈锦姚仿佛要将自己这十二年来的积郁统统宣泄出来一般,不再压制着一身气息。
气血紊乱,神灵混沌,外人一看便知是走火入魔了。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让陷入疯魔的陈锦姚清醒了稍许。
“抱元守心,放开禁制。”陈雨此时已经将手按在了陈锦姚的头上,他当即敞开门户,任由假陈雨来引导自己体内的丹沉气。
在陈雨的引导下,体内暴动的丹沉气尽数回归了穴窍,顺便抚平了混沌紊乱的血脉及神灵。
只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感从四肢百骸袭来的陈锦姚便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陈锦姚睁开眼睛的时候,陈雨正坐在自己床边,手里翻阅着一本不知从何取来的书籍。
刚刚醒转过来的他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
“昨夜你走火入魔了。”陈雨合上手里的书,看着脸色惨白的陈锦姚说,“三通失衡,纹印乘机蛊惑了你的心智,想要把你变成印奴。不是我出手及时,现在的你与行尸走肉无异。”
用最风轻云淡的语气说着最骇人的话莫过于此。
陈锦姚当然不会想到昨夜自己竟然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不过这对你来说并不是百害而无一利。”陈雨接着说道,“为了把你转化成印奴,纹印对心境和灵识的天障冲击了许久,现在你的天障应该变得比寻常武夫要脆弱许多,也能算是因祸得福吧。”
陈锦姚一怔,反问陈雨,“你早就看出来了?”
陈雨耸耸肩,“你那点心思还能瞒得住我?”
陈锦姚沉默许久,才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会责怪我。”
陈雨托腮,笑着说道,“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跟我又没干系。反正只要你能一直赢下去,你想怎么做我都不管你。”
看着躺在床上拼命想要表达什么却力不从心的陈锦姚,陈雨有些忍俊不禁,“身体虚弱无力是因为我把你体内的气尽数赶回了气海穴,没了丹沉气支撑的武夫体魄自然会感到浑身乏力。”
凡夫俗子踏上修行之道可走的路自然有很多,尽管大道殊途,可是起点均为练出一道在体内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气,再由这道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演化万法。
以在身体何处穴窍温养这道原始之气为界,便将修行之人大分为三类。
习武。用下丹田温养的一道丹沉气盈贯全身,捶打出一副金刚体魄,作为修行根本的武夫。
修心。在中丹田破开心境壁垒,涵养一口浩然正气,诉尽天下不平事的炼气士。
炼神。最为玄妙,要用到极其特殊的法门,在上丹田开辟出一片灵识之海,借由海面上升腾而出的氤氲之息,赦令苍生万物的谕使。
修行之人中以武夫最多,入门最易,登高最难。
谕使极为罕见,起点颇高不过走的是一条死胡同,成就高低全凭最初开辟的一片灵识之海,可以说是全凭老祖宗赏饭吃。
炼气士修心最为艰难,但上限极高,一旦破开了心境壁垒便意味着踏上了修行的康庄大道,多出于文香门第,生就一副文韵骨。
修行登高,殊途同归,三通汇流乃是必由之路。
想要做到三通汇流,对于谕使和炼气士而言并没有那么困难。
谕使从上丹田的灵识之海引一湾娟娟细流,向下冲刷而去,自然水到渠成。
炼气士修至高位,便可凭借在中丹田涵养的一口浩然正气打通人身小天地。
可是对于武夫而言,无论是修心还是炼神都存在极大的阻碍。武夫天障并不会在踏足修行以后便消失不见,而是变得更加稳固。
所以陈雨才会说陈锦姚捡了个大便宜。
可是现在陈锦姚并不关心自己的天障不天障,而是拼命想要询问时辰罢了。如果自己因为昏睡过去便没能按部就班地落子,那么就是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假陈雨看着陈锦姚瞪得大大的眼睛,笑着说道,“不用担心赶不上赫连羽织出城,现在你正躺在我的界里,时间流动得很慢很慢,大可放心休息,把精气神都调理到最满意的状态再出门也不迟。”
“况且误了时辰不也正好?”陈雨笑嘻嘻地看向陈锦姚。
陈锦姚自然是明白陈雨话中意——让钱慕文替自己死,自己就得以暂时跳出这个死局,休养生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是陈锦姚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打算。
陈雨站起了身准备离开,陈锦姚才发现陈雨的身体竟然有些涣散。
“这次现身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精力,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不过千万不要忘记了自己棋子的身份。”
说完假陈雨的身影便消散在了空中,陈锦姚能感觉到她又回到了左手手背的纹印里。
“不过没事找我聊聊天还是可以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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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城位于南虔国的最南边,是五州城里面除虔望城以外疆域最小的一座,但是却扼守着整个南虔的入海口,时刻提防着海族的入侵。
而在青峰城以北的,便是虔望城。现在赫连羽织一行人正行至虔望城与青峰城的中间,一处名为提月崖的地界。
提月崖是在附近地界里最高的一座山岳,虽说如此,可远远不足以冠上提月之名。
提月崖一开始只是流传在当地人之间的美称罢了,不过随着虔望城与青峰城之间的贸易往来逐渐频繁,越来越多人来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而在慕名登上提月崖的人之中就不乏有登高修行之辈,相传有一位迟迟未能破镜的炼气士,在登上提月崖的山顶后一举破开了在多年苦修下都没能撼动分毫的桎梏。
有人说只是恰巧遇上了一个厚积薄发的契机,可是更多人还是愿意将其归功于提月崖。
而在众多登高客于提月崖顶结庐修行之后发现,尽管在提月崖上拎不起来月亮,但此处的月华之浓郁,确实对于大道修行颇有裨益。
随着提月崖作为一处修行宝地的名声逐渐传开,从其他地域远道而来的修行者越来越多,这对生活在山沟沟里靠山吃山的村民来说无异于是久旱逢甘霖,原本贫瘠的小地方也逐渐变得有生气起来。
在提月崖下生活了无数年月的的乡民,从未想到自己也有人凭山贵的一天,就连这一处无名小镇也在外乡人口中得了一个崖下镇的名字。
可不得不说这里面确实有属于钱老爷的一份功劳,若是没有钱老爷开辟的新商道,哪有外乡人走进来的机会,所以在这提月崖提起青峰城钱三爷家大公子的名号,可比虔望城上柱国千金有用多了。
管依依没有想到,自己修行比不过这块木头,连名气都不如人家!
看着被小镇人团团围住的钱慕文,管依依的心里便烧起了无明业火,刚从马车上下来又坐了回去,开始在马车里自己跟自己怄气。
就在赫连羽织一行人刚在客栈里落脚,便有一位五短身材,肤色黝黑,精神矍铄的老者兴冲冲地走了进来,然后一把握住了钱慕文的手,一边摇着手,一边激动地说道,“是钱大公子,真是钱大公子来咧!”不仅如此还招呼着附近的乡民,“大家快过来,是钱大恩人家的大少爷来我们崖下镇了!”
“大恩人的少爷?”
“是那个青峰城钱大恩人家的少爷吗?”
附近的乡民听见老者的呼喊后便停下了手头上的活计,朝着客栈里面聚集过来,原本只是被黑矮老者握住的双手,开始被更多手掌一一握去。
小镇人的热情让钱慕文应接不暇,而且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受到如此礼遇。
按照往常的情况,被团团围住的不应该是堂堂南虔上柱国家的大小姐吗?
钱慕文好不容易将视线从攒动的人群中挣脱出去,想要与管依依求援,却只看见坐在马车里的管依依在掀起窗帘后,朝着自己做了一个鬼脸后就再无动静。
还怄着气的管依依在看到钱慕文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后,心情不由得畅快了些。
与钱慕文一行人在客栈里面的热闹光景不同,陈锦姚扯了扯兜帽,把自己大半张脸盖住,默不作声地在客栈外的茶铺里坐下。
在这样的大热天还把自己包裹的这么严实的人确实少见,不过茶铺的老板早已见怪不怪,毕竟在提月崖声名远播之后,来到小镇的修行者千姿百态,比这般打扮古怪之辈大有人在。
咽下一大口店小二奉上的茶水,陈锦姚心还是跳得有些厉害。他有些心急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赫连羽织的耐心竟然如此之好。
陈锦姚从对方出城后便一直隐秘地跟随着,远远吊在距离一两里的位置。
而且事先就在钱慕文身体里打入了一枚只是虚有其表的纹印种子,为了将这枚纹印种子分离出来可让陈锦姚几近虚脱,之后甚至被纹印趁虚而入,要不是假陈雨出手及时,或许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空壳傀儡。
自青峰城启程以来,陈锦姚时刻在通过打入钱慕文身体里面的纹印种子,注意着赫连羽织的一举一动,只是在这十日来,赫连羽织竟然连一次试探的举动都没有。
赫连羽织绝不可能放过眼前的猎物,但是他如今到底做何种谋划,陈锦姚不得而知。
但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若走出提月崖后,赫连羽织还是按兵不动,那就只能由自己来先发制人。迟则生变,早一日击落这只躲在一旁砺爪磨喙的猎鹰,便得多一日的安稳。
钱慕文趴在客栈的桌子上,终于把热情的乡民一个一个哄走了。
从黑矮老者的口中得知,他是这座崖下镇的镇长,当年去过青峰城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也获知了乡民们面对自己如此热情的缘由。
原来没有绝世武功也是能成为大侠客的。钱慕文第一次觉得自己老爹或许在很多人心里比大侠客还要大也说不定,那是大大侠客好了,那我以后就当个大大大侠客,要比老爹更厉害一点才行。
这木头又在傻笑了,难不成是刚才被马屁拍上了天,现在还没掉下来?!管依依看着不知为何又发出阵阵痴笑的钱慕文,忍不住开口道:“喂,你知不知道自己笑得很猥琐啊?!”
对于管依依发出的讥讽,钱慕文已经司空见惯,只是抬起袖子擦了擦快要流出嘴角的涎水,然后带着十分同情的眼神看向管依依。
钱慕文的举动让管依依更是咬牙切齿,怒目圆瞪,要不是碍于众人在场和自己身为上柱国千金的脸面,必定就要在这小客栈里摆下一个擂台来,不然难泄心头之恨!
夹在二人之间的赫连羽织轻轻地咳了一声,管依依这才作罢,把头撇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钱慕文也收起了故意做出的一副得意嘴脸。认识了管依依两年多,要怎么讨她欢心自己是不知道,可要论怎么让管依依炸毛,这天下自己要称第二,可没人能称第一。
钱慕文心满意足地打完收工,朝着赫连羽织道,“赫连叔叔对这提月崖可感兴趣?”连日来的朝夕相处让他对赫连羽织的称呼都亲昵了不少。
赫连羽织自然是感兴趣,而且是很大的兴趣,大到从还在青峰城便开始期待了。
“据说在提月崖的山顶,每晚都会涌出浓郁的月华,通过采集这些月之精华进行吐纳,可让炼气士和修炼相近大道之人修行事半功倍。这些我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亲身感受。”赫连羽织表面上只是略带期冀,内心里实际早已按捺不住,只是在尽力克制而已。
“那既然来了提月崖,总不可能错过了才是,今晚便去探探深浅,看一看是不是像传闻中的那么神妙如何?”钱慕文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依依也一起来?”
“哈?大晚上的谁要跑去破山喝西北风?”管依依一口回绝,“再说了,那是人家炼气士修行的地方,你一个练武的跑去瞎凑什么热闹。”
钱慕文依旧没有放弃,“虽然我是一介武夫,可谁知道我是不是大道亲月,你不也没开纹神吗,万一你要是大道亲月岂不是白捡了便宜?”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大道亲月,但我知道我的大道肯定不亲你,所以有你在的地方,小女子最好避而远之就是了。”说完管依依就起身离开了大厅,“我要留在客房里休息,今天一天都不许让人来打扰我。”
听到钱慕文对管依依出言相邀,赫连羽织原本想以山顶鱼龙混杂为由来阻止管依依一同前往,没想到管依依自己竟然拒绝得如此决绝,看来真是天助我也。
管依依的拒绝显然没有让钱慕文打消登顶提月崖的念头,而正在满怀期待的钱慕文还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月亮终于挂在了提月崖的山顶,只有钱慕文和赫连羽织两人从客栈出发前往提月崖,赫连羽织的下属们都奉命留守在了客栈。
这丫头真是好不近人情,明明只是自己不愿意却害的一大帮子人都不能来。
钱慕文一别在心里说着管依依的坏话,一边与小镇人打听提月崖的位置。
提月崖在小镇往东北去大概还要两里的路程,在这之间都是茂密的原始丛林,没有当地人的指引,外乡人是很容易迷路的,所以赫连羽织和钱慕文便同一位正好要去到提月崖脚下的采药人结伴而行。
提月崖因其能够聚集月华的特性,不仅对修士修行颇有裨益,也庇泽了这一方水土,在提月崖山上山下都滋养了不少天材地宝,也就催生了采药人这一职业。
苍茫暮色下,三人骑着马在丛林里蜿蜒前进,原本满心期待的钱慕文被绰绰树影晃得有些心烦意乱,总是忍不住向采药人询问还需几时才能去到提月崖。
药材一般都生长在人迹罕至处,而采药人带着钱慕文两人走的真是自己平时采药的路线,要说跟着一个采药人赶路分明就是南辕北辙。
采药人是个土生土长在提月崖的青壮小伙,虽然是说着南虔官话可是却带着很重的乡音,看到钱慕文一直向自己询问便开口安抚,“这位小哥不要急叻,你们修行都讲究一步一个脚印的道理,可不能想着一步登天。”
钱慕文的抱怨被采药青年的话呛在了喉咙里,此后便安安静静地跟在采药人的身后,三人不缓不急地在丛林里行进。
突然,赫连羽织却勒住了马绳,停在原地,把头转向了树林里一处昏暗的角落。钱慕文好奇地问道,“赫连叔叔怎么停下了?”
“我好像在那边看见了一株半尺高的月荣草。”
听见月荣草的名字,采药青年也勒住了马绳,神色激动地朝赫连羽织注视着的方向望去。
月荣草是只有在月华浓郁的福地才有机会生长的药草,而且极为罕见,如果能采到半尺高的月荣草,那么换来的银子足够抵上自己大半个月的收益。
青年说着我过去看看便已经翻身下马,朝着那一处昏暗走去,赫连羽织也跟着下马。
可就在采药青年走过赫连羽织身边的时候,赫连羽织顺势从身后一手捂住了青年的口鼻,另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瞬间便拧断了他的脖子。
也想跟着下马一探究竟的钱慕文,只见采药青年的身体从赫连羽织的怀里滑下,摔在地上变成了一具温热的尸体。
赫连羽织转过身,看向了还没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钱慕文,眼布血光,脸上一道长疤更是平添几分骇人气象。
“这下,就没人来打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