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乘宗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右手，双目无神地楞在了原地。
为什么他还能拒绝我……
而且他后面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没有兴趣，关我屁事的蠢话？
怎么会……
岁乘宗收回了自己的右手，视线再次回到气喘吁吁的少年身上。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降临在花袍男子脸上，就连之前的满目疯狂都重归宁静。
岁乘宗身上的光阴好似退回到了刚刚走进溶洞时的样子，而且还不忘带上和煦的微笑。
他若无其事地将玉扳指带回拇指，然后大手一挥，将另一条缠在陈锦姚手腕的钉影棺也给撤了去。
然后也不动作，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少年。
少年武夫感受到一身精纯的丹沉气从四肢百骸各处穴窍苏醒，正如饥似渴的冲刷着一副伤痕累累的体魄。
“咳咳咳！”陈锦姚还在大口喘气，毕竟身体失去意识许久，如今还未取得协调，急促的呼吸让他生出一阵气急于是便咳嗽起来。
少年一手还扶着身后的石柱，钉影棺正在手边不远处的位置悬着，其上的纹路尽数黯淡下来，看来是已经没有再次驱动的迹象了。
力量正在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四境修为在慢慢恢复。
岁乘宗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双手笼袖站在他的身前，而陈锦姚也没有挪动步子。
两边都是聪明人。
陈锦姚不动是因为无处可逃。这个地下溶洞的大小、构造，他一无所知，逃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去。而且只要岁乘宗还在这里，逃离溶洞就是妄想，不管他逃到哪里，这个笑里藏刀的花袍子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手到擒来。与其耗费灵气，不如静候佳音。
岁乘宗明白这点，所以才会放任陈锦姚在自己面前恢复修为。
这里可不是陈家宅子，不会平白生出那么多意外。他也不是刘显那样的三脚猫，会在四境武夫面前暴露破绽，阴沟翻船。
更何况这里还有一座大阵笼罩，只有自己能随意进出，没有得到御令的话，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就算是布下此阵的钱芝禾本人，也因为双鲤尺素的制约，不可能来此误事。
岁乘宗一脸惋惜。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难缠，会走到这一步实在是他也不愿意面对的。
要亲手虐杀一位得到大道庇护的天之骄子，这可是折损自己气运之举。再加上少年身份摆在这里，两人大道相冲，日后对岁乘宗本人的因果反噬必然极大。
像这样的修道种子，若是出身在仙家山头或是有些底蕴的俗世王朝，都会有走在这条路上的前辈来担任自己的护道人。既是指引，也是保护。毕竟这些还未成气象的孩童在初入大道，修行伊始，碰到的每一个劫难都是难以预料的，就算在凡俗看来只是一场小小的磨砺，也可能在阴差阳错之下酿成灭顶之灾。天道无情，护道人就是为了避免这一情况而存在的。
而且一般来说，护道人与修士之间多少都会有相辅相成之效。
修道怎么说都是修士通过体悟，或借鉴，或补助，去求得天地认同，为自己证得大道长生，本就是在不断交互，渐次攀缘。见贤思齐罢了。
同样的，去违背天理，修士就会纠缠上因果报应，神不知鬼不觉，但势必会成为一尊大道心魔，变成长生路上最大的阻碍，一个不甚便可能会被大道打杀了去。
俗话说得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修道修道，如果最后却修来一个天弃之身，岂不是自寻死路。
所以修士之间的厮杀致死极为忌讳，事后处理起因果纠缠比拼起拳脚术法更劳心费神。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可不是什么窝囊话，而是对所有修道之人的诫语。
但是岁乘宗现在没法子了。
原以为靠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将陈锦姚的心境蹂躏得荒原遍野，株草不生。还耗费了不少灵力，没想到这少年心境竟是如此铁板一块，屡试不爽的手段在这栽了跟头。
还真是大道相冲，你我二人必然只能留一个。
敬酒不吃是吧，那怪不得谁了。
只能仗着修为以大欺小，把他的所有骄傲都一一粉碎，踩在脚下。不是很傲气吗？那就让你见识见识好了，你这份傲气在我这里能撑过几道神通。
陈锦姚不再喘气，身子子终于站直了。体内的丹沉气恢复了七七八八，但是要想最后补全这一点还需要不少时间。
少年攥紧了拳头。
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岁乘宗如同长辈看见了心急的稚童，他安慰道，“不着急，今天我时间多得是。”
在岁乘宗先前用言语蛊惑他之时，陈锦姚就知道了对方的企图。
钉影棺、挑衅、蛊惑，都是在想方设法来动摇自己。
岁乘宗真正想要的绝不是什么肉体消亡，也不是什么鲜血云云。
是藏匿于上心境之中的神魂，被盛世气运滋养的神魂。
所以岁乘宗才会解除钉影棺，还“好心好意”地让自己恢复。
陈锦姚攥紧的拳头没有松开。确实如岁乘宗所言，他不会在还没恢复完全之前动手。
这是身为强者的自信。
少年抬头，双眼迷离地望向一片漆黑的穹顶，悠悠地呼出一口浊气。
原以为像赫连羽织这种与自己拉开了几个大境界的对手已经很出乎意料了，不会接二连三的出现。
之后上门的刘显确实棘手，不过好歹是在自己能够应付的范围内，自己还小小地高兴了一下。结果却是自己一时大意，被对方下毒暗算，吃了不小的苦头。
等到做完一个惊出一身冷汗的梦后，再一睁眼就有个最少是五境气盈的炼气士说要取自己性命来实现什么苍生大计，自己一个不顺从便沦落到要被虐杀的地步。
这段时间是不是太倒霉了些？
姓岁的都是狗日的。
岁乘宗看着少年一脸哀怨模样，心里冷笑。将死之人越是与天公抱怨，心境可就越脆弱不堪，早知道对方是吃硬不吃软的性格，那自己就该直接一点，省得去七弯八绕，喉咙都干了。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点，自己行事还不够严谨，下次要注意了。
岁乘宗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合上了双眼，似是处理完公务准备小憩一会儿。
陈锦姚干脆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管一片湿漉漉的坑坑洼洼硌得不舒服，也闭上了双眼，开始全身心恢复丹沉气，同时将精气神都拔高到巅峰状态。
毕竟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苦战，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时间给自己养精蓄锐。
石柱上的火把时不时传出啪嗤啪嗤的爆响，原本还剩下不少长度的火把，现在估算一下只够一两个时辰烧了。
陈锦姚和岁乘宗两人的对峙持续了有一段时间，期间没有任何言语，但是他们都在共同关注着一个点。
——少年体内的丹沉气是否圆满。
光阴就这样安静地流逝。
突然，两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岁乘宗眉毛一挑，率先起身，笑吟吟地立于椅前，“那么，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锦姚也不急不缓地站起，高高昂起头颅，“现在就是有些后悔。”
岁乘宗捧腹大笑起来，陈锦姚你是想笑死我吗？难不成刚才一脸哀怨就是在想怎么从我手中活下来，不靠一身血性，靠笑话？
一身花袍子笑得花枝招展，“陈锦姚啊……”
上一息岁乘宗还在溶洞里止不住大笑，到下一息整个溶洞便地动山摇，有如巨力开山，地龙翻身，穹顶上落下无数钟乳石，一根根粗大的石柱断裂，碎石横飞。
等到地动平息，避开了大大小小乱石的陈锦姚落在了离岁乘宗不远处的一块干净地。
好在地动没有打掉火把，尚能看清这一片残垣，想必是岁乘宗护下的。
也多亏了火把照明，陈锦姚才能看清岁乘宗的异样。
岁乘宗正一脚踏在身前，脚下裂纹如同蛛网一般遍布视线内每个角落。
陈锦姚神情严肃。方才自己连一点灵气波动都未曾察觉，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踏之威尚且如此，真要动起手来恐怕……
另一个让陈锦姚有些骇然的是岁乘宗的……面容。
一张怒不可遏而扭曲的狰狞面庞。
这比岁乘宗显露的一小手更让陈锦姚讶异。毕竟对于岁乘宗的修为，少年心中早有准备，但这张怒容还是岁乘宗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来，就连在自己拍开他手掌的时候，对方都没有过一丝怒意显现。
自己刚才好像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思来想去，确实没有。
大修士的脾气就是怪啊。
岁乘宗从没有这么失控过。后悔？他把我岁乘宗当成什么人了？！靠一句后悔就想活命，那是不是太看不起他了！
陈锦姚当然猜不到是这么一句随意的话就让对方暴走了，因为两人脑中理解的“后悔”全然不同。
岁乘宗咬牙切齿，“单凭一句后悔可改不了命，这都是你自己选的！”
陈锦姚闻言一愣，“我不是在后悔这个。”
岁乘宗闻言也气势一顿。
陈锦姚接着说道，“我说的后悔是与刘显对战之时太过仓促，应该多与他练几手的。”
说完便又一副哀怨状，真不知道下次遇见这么合适的练金石是什么时候了，自己明明还有这么多一次都没尝试过的底牌。捏在手里，甚是手痒啊。
岁乘宗听完一头雾水，一个将死之人竟在复盘之前的战局，而不是担忧如今的处境！
岁乘宗右脚下再次传出岩石龟裂之声，人身气势再度爆发！
这是对一位修道之人最轻蔑的挑衅！分明只是个小小的四境武夫却敢说出这样的话！
盛怒之下的岁乘宗嘶吼出声，冲着陈锦姚杀去。
而陈锦姚就这么有恃无恐地站着，纵使一身破绽，也毫不惊慌，只是拉开一个拳架迎敌，仅此而已。
暴走的野兽在咆哮，“尔敢！”一拳就要捶打在少年的胸膛。他改变主意了，他要用武夫最擅长的方式，来虐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蔑视他的无知晚辈！
陈锦姚笑了，他没有躲避，而是任由这一拳穿过自己的胸膛！
同时，岁乘宗脸色大变！
在岁乘宗与之擦肩而过之时，陈锦姚靠近了他的耳畔，轻声耳语，“你的对手，不是我。”然后他的身形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残像！
岁乘宗只感受到某物在拳下碎裂，还不等清脆的声响传到他的耳中，这袭花袍子便被一股巨力自上而下击中了背部中段，狠狠地砸入地面，陷入一个深坑。
一身白衣立于其上。
待到烟尘散去，以狐皮面具覆面的人影抬起脚，轻轻咦了一声。脚下不见了那氅大花袍子。
狐皮面具凝神前视。
方才动静较大，又有不少石柱碎裂，轰然倒塌，这次用于照明的火把就没这么好运了。如今溶洞内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
但这不影响什么。
一道裹挟着浩然灵气的碎石朝他飞来，狐脸抬起手轻轻舞动，碎石便轻柔地落在地上。
一击不成，再来就是。接着便是从四面八方攻来的碎石，可是他在其中游刃有余，用同样的方法，有条不紊地接下了所有攻势。
面具下的眸子始终盯紧着一个方向。
在一片漆黑的溶洞里，只能听见水滴落下的声音。
对战双方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战场在这种狭窄幽闭之处时，就看谁更沉得住气，不露破绽的一方，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岁乘宗等不起，就算对方已经掌握了他的位置，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当前他颇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
狐脸站在原地，时刻提防着暗处的动向。
其实依照谋划，刚才借助残像发动奇袭，打岁乘宗一个措手不及，再顺势限制他的行动，这场战事将会轻松很多。
蓝图很美好，但对方毕竟是修行一途上的老前辈、老狐狸，会有这种想法确实是自己有些天真了。
刚才为了避开那道出其不意的攻势，对方很是舍得，直接将手中的两张底牌打了出来。其中便是一道上乘遁术，钻了自己个空子，所以没来得及接上下一道手段，对方便已经撤离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
如此不吝啬，确实是急了。
既然对方势头这么足，那自己就要更加专注。
注目，集中。
就在狐脸以为岁乘宗会朝自己发起雷霆攻势时，岁乘宗那边反而停了下来，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任何动静。
溶洞内愈发寂静，水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
这莫非是传说中的空城计？！
面具下的眼中竟有些兴奋，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
就在这时，岁乘宗的声音从暗处悠悠传出，带着几分忌惮，“是敌是友？”虽然听起来很是风清云淡，可被人坏事的时候任谁都不可能一笑而过。
这狐皮面具来者不善，之前用碎石试探确实被轻而易举地化解，完全看不出深浅，只知道手法娴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而且这座大阵也如形同虚设一般，要对付起来会很难缠。如果是和自己相同目的还好，自己不介意与他分一杯羹。
狐脸答道，“非敌非友。”从面具下传出的是一个中性声音，难辨男女老少。
岁乘宗又问，“何所求？”
狐脸又答，“劫法场。”
岁乘宗说，“吃独食？”
难道对方是想要黑吃黑？！
“路见不平而已。”狐脸摇头，对方好像有些误解，因为他对这个还真没啥想法。
岁乘宗皱眉。不为机缘，难道这狐皮面具是陈锦姚搬来的救兵？是谁，护道人吗？现在陈锦姚不知道藏在哪里，自己竟然是感受不到任何气息涟漪，八成也是这狐脸的手笔。
“劝你交出陈锦姚然后离去，我可既往不咎。”
狐脸叹气，“恐难从命。”
岁乘宗说道，“那就是没得谈了？”
狐脸点头。
“比划比划？”
不知根脚的狐脸确实棘手，足以让他时刻在保持警惕，可这不代表他岁乘宗就怕了对方。
狐脸没有接着言语，只是站立不动，仿佛在说要动手就试试。
面对好似挑衅的举动，岁乘宗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明业火再一次蹿了上来。
一个个的都把他当什么人了！
但却是狐脸先动，不过没有发起攻势，而是一个侧身，躲过了贴着自己胸膛划过的一片飞刃！
他低头看着有大量鲜血渗出的前襟。那里被划开了一道细小血口但伤口极深，而且在伤口中还被可以留下了些许暗劲在不断往体内钻去。
狐皮面具下的眼中，首次有了名为忌惮的神色。
自己竟然没有感知到对方攻势的前兆！要不是在最后关头捕捉到些许轨迹，恐怕这片飞刃就不止是留下了一道伤口这么简单了。
岁乘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擅长隐蔽气息了，还是说之前在藏拙，是为了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好个以牙还牙。不愧是狡兔三窟，又送出了一份惊喜。
狐脸用手拂过胸膛，做些应急处理止住伤口不再流血，至于暗劲只能先抑制下，得等到告一段落后再化去。
不过自己还是托大，露出了破绽。不能再给对方机会了，万万不可再犯相同的……
可是狐脸心中念头还尚未了结之时，就有一道寒光突然亮起，故技重施，再次悄无声息地掠过了鼻尖，这次却将他的头颅上下一分为二！
这张狐皮面具直到落在地上才裂成两半，断口处平滑如镜面。
岁乘宗收了神通，走上前去，拾起了落在地上的面具，在其内侧沾着几滴血迹。
手握半边面具的岁乘宗眼神深邃，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了。
自己凭借这一手终于是伤到了对面，但也只是伤到了对面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着实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一道人影随后凭空而现，果然是再一次躲过了岁乘宗的飞刃奇袭。
不过本是一身素白的儒衫，如今在其肩头却点缀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红花，是从他受了伤的右耳落下的。
刚才如果不舍去面具，那他现在就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还是死无全尸的那种。
没时间后怕了。
对方看起来气息平稳，分明是没有耗费什么灵气，所以不知什么时候会再祭出那等杀人于无形的神通。
这次他甚至没有去止住右耳的伤口，而是直接架起了一副迎敌的姿态。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张藏在面具下的脸，出乎意料，颇为面熟。
看着对方如临大敌的模样，岁乘宗笑意吟吟，语气森然。
“赫连云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