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耳边若隐若现的水滴声唤醒了陈锦姚,他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眼,立马随之而来的是头痛欲裂和浑身无力的双重冲击,喉咙里也像有一团火在烧。
仿佛在苏醒之前这具身体就已经被某人反复蹂躏了千百回一样,可自己却毫无半点先前的记忆。
昂起疲惫的头颅,撑起耷拉着的眼睑,陈锦姚环视四周。
或许是刚刚睁开双眼还未适应的缘故,入眼的只有漆黑一片,随着时间流淌,适应了黑暗的双眼终于能慢慢看清周围的景象。
这里大概是一个很宽阔的溶洞,要拼命昂起头才能看到洞顶,依稀能看到顶上悬着无数长短不一的钟乳石,自己方才听见的水滴声大概就是从上面落在地上发出的,而这里除了洞顶之外,还能看到的便是面前几乎占据了所有视野的一整块石壁和在自己左手边的一潭深水。
再仔细看潭水的周围,陈锦姚发现所有从头顶钟乳石上滴下的水滴像是被引导着流入了潭中,除了这两相对奇怪的景物,在自己视线之内就只有一根根看起来很普通的石柱罢了。
石壁离陈锦姚很近,或者说陈锦姚就在石壁的面前,但石壁正对的是那潭水,陈锦姚在稍偏一点的地方。
与参差不齐的钟乳石还有深一片浅一片的水洼地面不同,在这个及其粗狂的溶洞里,这块石壁很是格格不入,因为它看上去十分平整。
不过陈锦姚现在没有什么心思去深究这块古怪的石壁和潭水,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是一副怎样的处境。
双膝正叩在一滩低浅的水洼中,身后一根巨大石柱高处垂下的两条锁链缠起双手,向上左右分开拉起了陈锦姚的上半身。
如同正在接受裁判,伏首谢罪的罪人。
不妙,而且更不妙的是,陈锦姚无法感受到自己体内有一丝半缕丹沉气在流转,分布在四肢百骸的各个穴窍甚至传来了阵阵针扎的痛,而他什么也做不到。
先前没有发觉除了是视线被黑暗遮蔽之外,还因为自己身体其实没有一点知觉返还,倒也是奇怪,明明能感受到痛处,却感受不到身体,更不能控制身体。
脑中还是一片混沌的陈锦姚在努力捋清线索。
他脑海中的画面还停留在看向从掌中蔓延到心窍的黑线的那一幕。神识逐渐清明,陈锦姚慢慢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是这般处境。
在涉险猜中刘显命门,堪堪将其击败,但自己其实早就中了刘显一开始设下的陷阱,倒在了宽页街的宅子里。
之后便没有印象,八成是被刘显的同谋带到了这个溶洞里,囚禁在石壁面前。
他不知道那一战到现在过了多久,他当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过有一件事情他是确确实实能肯定的。
如果不想办法离开的话,那他这条命应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在与刘显交手的时候,对方说过要生擒的话,如果一开始就是要自己死的话,那自己不可能还会被锁在这个溶洞里,他下的毒只是让自己失去行动力,没有致命。
为什么?自然因为自己这条命还有大用。再根据面前这块奇怪的石壁,一番推演下来,陈锦姚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里了。
那接下来就得想办法逃出这个鬼地方了。
陈锦姚拼命想要让自己的双腿站起来,无力的身体晃动起来,缠在双手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金铁碰撞音,可也仅仅如此而已。陈锦姚咬牙,腮帮子和青筋都鼓足了劲,叩在地上双腿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后,陈锦姚的耳边传来一道急促的破风声,一记重击打在陈锦姚的腹部,原本陈锦姚一直试图运动可还是不受控制的身体,现在却因为吃痛而稍稍蜷缩起来。
痛觉好像被放大了一般,陈锦姚只感觉身体快要裂开,喉中涌动着一簇腥甜。来自四肢百骸的悲鸣冲击着神识,刚刚恢复不少的虚弱体质又到了支离破碎的边缘。
陈锦姚布满血丝的双眼朝遭受重击的方向瞪去,在自己侧身不远处不知何时有一举着火把的紫衣人影。
人影将手中火把向跪在地上的陈锦姚伸去,适应了黑暗的陈锦姚面对火光眯起双眼,结果又是被一记重击向腹部袭去,陈锦姚再次吃痛,身体痉挛,但依旧昂着脑袋,然后重新瞪大了一双红眼。
两击过后,紫衣人影不满地啧了一声,选择了收手,走到一根相近的石柱边,将手中的火把插在石柱上。
陈锦姚没有注意到在紫衣人影身后其实还跟着数个身着黑衣的人影,黑衣手中拿着还未燃起的火把,与领头人一样,将手中火把点燃之后,分散地插在溶洞内的数个石柱上,做完这些的黑衣就全部离开了溶洞,而紫衣则是背对着陈锦姚,单手抚摸着那块平整的石壁。
借助插在石柱上的火把,陈锦姚发现这个溶洞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大许多,围绕石壁的火光仅仅是照亮了周围十丈左右,这个溶洞根本看不见底。陈锦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青峰城境内,在青峰城生活了这么久,还从没听说过地下有个这么大的空间。
还有面前的这个人。
从背影来看,紫衣是个身材匀称的男子,束发,虽然陈锦姚没有见其面容,却有一种相熟的感觉。在陈锦姚从背后打量紫衣男子的时候,紫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来看向陈锦姚。
那是一张稚气尚存的脸庞,看上去是与自己年纪相近的同龄人,还有着这般年纪该有的傲气和……凶狠。
少年开口,声音回荡在巨大的溶洞里,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前来索命的鬼差一般阴冷,“刘显就是被你打废的?”
少年见陈锦姚默声不语,走上前来,单手捏起陈锦姚的双颊,看着现如今与废人一般的陈锦姚,他就有一股无明业火冲上印堂,可是碍于命令,举起的拳头还是放了下来,只是用力甩下陈锦姚的脑袋。
不能朝陈锦姚倾泻的怒火找上了一旁的石柱,石柱在少年注满愤恨的一拳之下裂化为大大小小的碎石,砸了一地,溶洞里巨大的回响经久不息。
“你是废物,但刘显更是废物。”少年压抑的低吼,“就这也能叫重振刘家辉煌的希望种子?真是好笑呢!现在我们刘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竟然败给了一个穷乡僻壤的毛头武夫,还搭上了一身修为!我就知道他们看错你了,等回到那边,不知道那群老家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我现在想想就很兴奋!”
少年自言自语,面孔逐渐扭曲,“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才是那个重振刘家的命中之人!”
陈锦姚没有理会少年的歇斯底里,他仍然在尝试取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方才紫衣少年的两计重击虽然让陈锦姚吃足了苦头,但是因祸得福,这具身体好像正在渐渐苏醒。
“对了,我要是把你的人头带回去给他们看,那些老家伙是不是会更生气。”少年疯狂的眼神对上了陈锦姚的眸子,“可是不行,大人有令要我看着活口……”
陈锦姚刚提上嗓子眼的心落了下来,自己现在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如果对方铁了心要为自己兄长报仇,自己就真的只能任其宰割了。
在少年回头看向陈锦姚的时候,陈锦姚就知道自己那份莫名的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这紫衣少年的面相与刘显最起码有八分神似,只不过年轻了许多,也俊俏了不少,可是那股子凶狠劲当真是一脉相承。
陈锦姚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那是在忍受痛处挤出来的红;紫衣同样睁大着红彤彤的双眼,里面燃烧着克力压制的业火。
“我得好好谢谢你啊,多亏了有你才让我有机会走到刘显前面。”少年脸上挤出一片谄媚笑,“恩人你说我要怎么来报答你呢……”
陈锦姚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啊,就是这个眼神,我太喜欢了。”紫衣少年看着陈锦姚,一手托起了他的脸庞,“那就允许你把这双眼睛献给我。”
紫衣少年右手食指中指伸出作勾爪状,缓缓靠近陈锦姚的双眼,“放心,挖出眼睛还不会死人,毕竟大人的命令我是一定会听从的。”
“你不反抗就是默认咯,嘻嘻,我就知道恩人不是格局那么小的人。”紫衣少年的两指已经触碰到了陈锦姚的睫毛,睫毛顷刻被两指上的气息侵蚀化为乌有,“啊,我忘了恩人手上还有钉影棺在呢,现在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对吧?唯一能动的一对眼珠子我都要拿走是不是太残忍了。”
紫衣少年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也是疑惑和不忍的表情,像是放弃了一般,不过片刻过后又换上了恶鬼般的狰狞嗤笑,“所以我就不客气了!”
紫衣少年的两指迅速向着陈锦姚的双眼刺下,紫衣期待着双指被温软湿润包裹着的舒适,还有沁人心脾的尖叫在耳边回荡……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紫衣的两指还未碰到陈锦姚的双瞳便立马撤了回来,伴随着满脸惊恐和不解。
随后又抬头瞟了一眼被叫做钉影棺的锁链法器,确实正缠着陈锦姚的双手,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混江湖的一直很迷信所为的直觉,更何况是他们这样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亡命之辈,更是有着对危险的独特嗅觉。
就在刚才,直觉告诉他,如果那两指还在继续往下刺的话,自己兴许就要早陈锦姚一步交代在这里。
紫衣少年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紫衣少年在心底里骂娘,靠近了钉影棺又确认其的确是在正常运作。
他当然不愿就此收手,面对一个被钉影棺封住的泥腿子犯怂?这弄不好可会变成阻碍自己一辈子的心魔,所以为了大道前程,这双眼珠子他可是要收定了!
“一条病狗还在作弄花样?!”紫衣动了真火,重新运气至两指之上,原本只是一层轻纱的紫黑色的气息变得如同液体一般浓稠,“你这双眼睛谁来都保不住!”
陈锦姚也不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是精神恍惚了一下便看见面前的紫衣一脸惊恐,再回过神来谁知面对自己的就是这样一副凶神形态。
紫衣在微微颤抖的两指再一次停在了陈锦姚的双眼之前,他可以清晰的看到紫衣双指上萦绕的侵蚀气息在蠢蠢欲动,还有在气息包裹之下被精心修剪的指甲。
不知这只美丽的手里,握了多少条生命。
陈锦姚会有这样的联想自然是建立在生命无忧的前提下。
除了紫衣的手,他还看见了另一只搭在紫衣肩膀上的手,就是这只与面前这只相比粗糙不少的手搭上了紫衣的肩膀之后,他的双指才会戛然而止。
“你说谁来都保不住?”紫衣身后一身花袍子走出,沉稳的声线带着不容反驳的质疑,“我也不行?”
此人说过大人有令,这显然就是那一位大人来了。
紫衣收回停在陈锦姚面前的双指,转身抱拳作揖,“刘影不知大人亲临,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陈锦姚看着那一身花袍子,再看向此人面容,这才想起来者何人。
岁乘宗摆摆手,“我命你看守他,是要保证他作为活口,可不是让你来用私刑泄火的。”
“大人,只是挖去双眼不会……”
“嗯?”岁乘宗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我说过,要他全须全尾的吧?”
“大人,说……过?”
“我说说过就是说过,你是那边派来收钱办事的,雇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不是你们的原则?还要我来教你?你那废物哥哥不听话的下场难道你看不见?还是说你也想跟他一样?”
在岁乘宗咄咄逼人的训斥之下,紫衣不再做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没有反驳,就像一条温顺的家犬,而不再是一条嗜血的豺狼。
看着对方逆来顺受的模样,岁乘宗很是满意,“你先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踏入这里。”
紫衣领命,转身离开被火光照亮的区域。
“你想要这小子的命是不行的,不过在这之后他的尸身,我倒是可以交由你随意处置。”岁乘宗对着走入黑暗的身影说道。
“谢大人。”走出火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唉,总是会有属下不听上司的话,我也很烦恼啊。”花袍子这般作态在陈锦姚看来简直与另一位城主大人难分伯仲。
“哦,忘了公子还带着钉影棺说不了话,是我失虑了。”花袍子一拍脑袋,“这就给陈公子放个口子出来。”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缠在陈锦姚双手上的锁链法器上亮起几道光纹,其中一道黯淡了下去,虽然还是浑身无力且无法感应丹沉气,不过已经是能够开口说话了。
看来自己这身体虚弱不止是刘显下的蛊毒导致的,更有这法器在从中作梗。不够也能侧面推演出,既然刘显的毒效过去或是减弱,那么距离那一天打斗或许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
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嗯,陈公子好点了没?”岁乘宗一脸关切的询问,因为陈锦姚还是维持先前的模样,“难道是我这口诀念错了不成?要不要再试试……”
陈锦姚可太想他再念一遍口诀了,说不定这次就有机会慢慢勾起丹沉气来盈贯全身。
“果然啊,那我就再……当然不念了!”岁乘宗满脸戏谑地看着正一动不动装死的陈锦姚,发出嗤笑,“你这也想骗到我,是不是练武把脑子练傻了啊?”
“喂,陈锦姚,你他吗说话啊,陈锦姚!”岁乘宗一脚踢向陈锦姚的脸颊,陈锦姚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这只是比常人稍大力道的一脚,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痒,完全没能达到之前紫衣的那两下让钉影棺的封印松动的程度。
看来这花袍子真的很担心自己会被打坏啊。
“既然能说话了,那我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听到你苏醒的消息,我可是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务,快马加鞭地就赶了过来,我这么热情的待客之道,没理由让陈公子不舒服啊。如果是先前刘影那厮多有得罪,那我在这还请陈公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一小人置气,格局小了不是!”花袍子腰间的桃枝玉雕牌叩着另一玉件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慢慢贴近陈锦姚,“还是说陈公子太舒服到说不出话了?”
岁乘宗的语气慢慢冰冷,到最后一个字说完,陈锦姚甚至感觉到没有知觉的双膝传来的森森凉意。
对方很强。
“大人这待客之道,小子可无福消受啊。”陈锦姚从喉咙里挤出了沙哑无力的句子,仅仅只是这么短的一句话,在他说完以后也得多喘一口气才缓得过来。
“呵,陈公子客气,不是我自夸啊,能拿这钉影棺出来招待,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陈公子不愧是天之骄子,一国气运之所在,让鄙人大开眼界。”
“我不太能听懂大人在说什么,一个住在青峰城的小百姓,哪有什么一国气运……”陈锦姚无神的双眼看向口若悬河的岁乘宗,对方好像料到了他的反应,眯起双眼就像一尊笑面佛。
“如果陈公子不是那背负一国气运的尊贵血脉,那我何必大费周章请你来此。”
“只能说是大人看走眼了。”
“哎呦,事到如今就不用在这打哑谜了,你我心知肚明。”岁乘宗还是一尊笑面佛模样,陈锦姚是何回应他都乐意,因为他就是来坏陈锦姚心境的。
“钱小姐什么事情都跟我说了哦,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陈锦姚还是装作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钱小姐?我不认识啊。”
“啊,原来你们不熟啊,怪不得我找钱小姐帮忙封宅子的时候她可乐意了,完事之后还顺带给这里也下了个大阵,真是热心肠的好姑娘啊。”岁乘宗恍然大悟一般,脸上随即又露出一抹猥琐的笑,“不仅心里美,那模样也没得挑,绰约多姿,让人看了都口干舌燥……”
陈锦姚还是一副淡然神色,不过岁乘宗还是感觉到了他眼眸里好像被点燃了什么。
“既然大人早就对我有十足的了解,那何必还要与我这将死之人……咳咳……多费口舌……”说话变得越来越艰难,看来钉影棺的封印不经过口诀维持就会慢慢恢复,现在就是在一点一点,重新剥夺陈锦姚交谈的能力。
“我呢,不是一个残忍的人,俗语有死不瞑目这一说法,我觉得这是对手下亡者最不厚道的做派。其实我向来都在主张做一个有始有终的人,要知道活着的目标,也要知道死去的意义,不管是别人赋予我的,还是我赋予别人的。”岁乘宗自满地说道,“所以陈公子,你知道你将为何来此吗?”
陈锦姚只能顺着对方说下去,“还请大人让我死有瞑目。”
“既然如此,那我自当乐意为公子解惑。不过说来话长,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须做。”
岁乘宗面向跪在地上的陈锦姚,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陈公子或许记不得岁某,毕竟只是在钱府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容我向陈公子重新做个自我介绍。”
花袍子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对着陈锦姚惺惺作态的说道,“在下岁乘宗,时任指柳城城主,今借来青峰城处理事务之机前来拜会。”
“以及,取公子性命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