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姚回到宽页街的家中,只有姑姑陈雨在厨房里张罗着今晚的饭菜,看样子今天姑父还留在小酒楼里忙着手里的活儿,要等一会儿才有晚饭吃了。
陈雨刚把一捆绿叶菜洗好,就要择菜的时候便看见陈锦姚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厨房。陈锦姚自然是想来帮着姑姑打些下手,做点力所能及的杂活。但陈雨可不觉得陈锦姚是来帮忙的,无奈拗不过陈锦姚,只好让他从米缸里舀了一勺米拿去洗。
陈锦姚走到米缸前移开米缸的盖子,两尺高一尺多宽的米缸里已经见底了,陈锦姚得把米缸稍稍倾斜一点才能用勺子舀满一勺。
陈锦姚与姑姑两人坐在厨房里的小矮凳子上,一人洗米,一人择菜,身后灶里烧着的柴火迸出噼啪作响的火星。陈雨知道他今天会莫名其妙地跑来厨房是想要对自己说点什么,可是陈锦姚就只是专心洗完了米,然后就回到了自己房间里去,陈雨便在心里埋怨了自己一句自作多情。
陈锦姚回到房间里,仰面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无神地看着空荡荡房梁。
“是怕自己说出来却做不到吗。”
一张熟悉的面容从陈锦姚的视野边界缓缓移动到中央。陈锦姚没有接着她的话头往下说,而是反问对方:“你就这么喜欢扮作我姑姑的模样吗?”
“哦,你不喜欢吗,我还以为这是你在青峰城十年间唯一的亲人了。”假陈雨的身体漂浮在陈锦姚的视野正前方,“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换一个。”说完便化作了一袭白色长裙,朝着少年搔首弄姿。
“你看这样如何。”就连将人拒之千里之外的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差不多该玩够了吧。”陈锦姚愠怒的声线让面前的钱芝禾发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你不是说短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吗。”
漂浮在空中的身影再一次变回了陈雨的模样,对陈锦姚说,“本来是不行的,但是你吸收了其他纹印,也让我恢复了一点,所以我又可以出来啦。”
“那为什么不以你本来的面貌示人,怕吓着我?”陈锦姚眉头一挑,十分挑衅地看着对方。
假陈雨还是一脸笑盈盈的样子,不过身旁卷起一阵黑色浓雾,待到黑色浓雾散去之后,出现的是一位俊美妖艳的男子面容,除了颈部以上,其他身段依旧被黑色浓雾包裹着。
男子留着一头及肩的黑色长发,或许是在一身黑色的装束和浑浊的漆黑双眸衬托下,他的肤色显得格外苍白。
假陈雨用行动回答了陈锦姚。可陈锦姚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行动得这么干脆。
仿佛每次看见陈锦姚呆滞的表情,都能让男子的心情大好。
男子从包裹着浑身的黑雾里伸出一只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做出一副苦脸对陈锦姚说:“我这么帅气的面庞要是太早被你看见了的话,可就很难再看到你有这么令人愉悦样子了。”
他声音却不如外表那般出众,听起来有些怪异,就像是将所有好听的嗓音都混在了一起,说不上难听,但是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陈锦姚意识到对方又在戏弄自己,便坐起身,不再向上盯着房梁。
男子也不再维持漂浮的姿态,落下地面。黑雾散去,露出了四肢,一屁股坐在了陈锦姚的书桌上,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看着陈锦姚。
陈锦姚看向坐在自己书桌上的神秘男子,“特意跑出来不是为了就露个面这么简单吧。”
男子收起了笑面,“我希望你一定要拿到那块残片。”
陈锦姚回想起来了,因为那日听到赫连云鸣自报家门后,陈锦姚一身丹沉气都差点停转了片刻,之后回到了青峰城便将残片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说起来要不是当时假陈雨默不作声,或许那块残片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想到这里的陈锦姚便质问起了神秘男子。
男子摊开手耸耸肩,“非吾不愿,实不能也。那白衣书生是个狠角儿,我那天要是开口了,绝对会被他发现,若是那样你现在可坐不到这里来埋怨我。”
“唉,好心当了驴肝肺啊……”
陈锦姚默默点点头,男子的说辞他自然是没道理去怀疑的,可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看到陈锦姚低头不语,男子便自顾自地说,“那块残片对你我都很重要,务必要拿到手。”
陈锦姚放下了思绪,先把面前男子的听完,“没有那块残片会怎么样?”
“那是一把钥匙。”男子答非所问。
陈锦姚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男子没有告诉他的准备。钥匙,肯定是为了用来开启什么,而这些秘幸自己还没有能力去触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我会拿到手的。”陈锦姚肯定地说道,“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得到陈锦姚肯定答复的男子露出了安心的微笑。与陈锦姚对他的绝对信任一样,他也相信陈锦姚是个一诺千金的人。他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好。
男子的身影消散在空中,房间里的界也随之退去。陈锦姚又仰面躺在了床上,嘴里念叨着神秘男子最后说的两个字。
“赵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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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依依回到了城主府,此时赫连云鸣和岁彦已经回来了,两人坐在大厅里,一边喝着不是青城魁的茶,一边聊得热火朝天。
虽说是闲聊,可大部分时间都是岁彦一人在喷着唾沫星子侃天说地,赫连云鸣只是在下座瞪着大眼睛听。两人明明才见不过几日,之前素昧平生的两人只差烧黄纸斩鸡头,拜把做兄弟了。
管依依不得不佩服岁彦的本事,见人说人话。
想起自己当年落魄青峰城时,要是有着本事还会讨饭不成去与乞丐借钱?回忆起这辛酸史便下定决心,自己要找个机会好好朝他讨教讨教这门学问。
而岁乘宗估计多半不在城主府上,又不知带着手下去哪儿寻欢作乐了。管依依对大厅里的二人的谈话丝毫不感兴趣,便回到了自己房里打坐。
从提月崖回到青峰城后,打坐已经成为管依依闲来无事的消遣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一人步入房间。管依依都懒得睁眼,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岁彦的脚步先是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才在屋里寻了一处坐下,静等管依依运完一个周天。
管依依睁开眼,开门见山地问道,“跟赫连云鸣接触了这么久,能看出深浅吗?”
岁彦似乎是很难开口,但是在管依依的逼视下还是不情愿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炼气境界是很高,也不知道你们管家是怎么培养出来这种小怪物的。”岁彦耸耸肩,“可就人情世故这一块,兴许还不如大小姐呢。”
管依依美目一瞥,岁彦把头偏过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管依依看见岁彦又重新在腰间别上了那块玉蟒牌。
“那是他们羽人自己教出来的,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管依依说道,“那岁乘宗这边?”
岁彦摇摇头,神情变得略微认真起来,摆手坦言道,“我是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啊。”
赫连云鸣确实就像一个被关在高塔,远离人间烟火的谪仙,现在岁彦哄骗下真就信了赫连羽织死于山贼的这一说辞,就是不知道羽人那边到底是什么想法。
可岁乘宗绝不会像赫连云鸣这样好糊弄,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竟然也表示相信死于山贼这一说辞,然后就再也不管不问,只顾作在青峰城放飞自我。
管依依觉得有蹊跷,岁彦更是如此。
岁乘宗仗着本家人的身份没少给岁彦脸色看,哪次来青峰城都恨不得当天来当天回,从没有一次做出这种反常举动,而正是因为事先了解到岁乘宗的这般性格,岁彦才会选择在青峰城放开手脚,可是没想到他会借着这次赫连羽织的事情朝自己发难。
已经体会过被别人抓住把柄的感觉了,岁彦可不想再来一次。他摸着蟒牌的手指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管依依都感受到了岁彦流淌的阵阵寒意,便从怀里摸出一物递给岁彦。岁彦接过手后,颇有深意地看着管依依。明明自己没与她提过,对方竟然自己就拿了出来。
“那天你就是来找这个的吧。”管依依没有理会岁彦的反应,双手叉胸,“只是借给你,要还的。”
岁彦嗯了一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手里的东西就消失不见,被他收了起来。
“你怎么猜到的?”岁彦向着管依依发问。
管依依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当时我身上就这么件宝贝,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
岁彦也暗道是自己多心了,嬉笑道,“没想到你当时就已经在身体里种下了纹神,不愧是上柱国引以为傲的小公主,年少有为啊。”
管依依摆摆手,心想我就算有纹神不也是被压制得死死的,我可不会上你这当,太低级了。
见管依依没有接自己的话头,岁彦也不再多留,今日来到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何况还有意外之喜,临走之前对管依依说,“岁乘宗那边我会想想办法。”
管依依会主动拿出来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岁彦合上房门离开后,管依依没有继续打坐,而是选择走到了窗边,摸了摸自己左胸的位置,那里就是自己被种下纹神的地方,种下的是与心脏最近,最凶狠最残酷的纹神。
在武夫与炼气士中的初入修行者里,有一个更加便捷的修行法门,这便是“纹神”。
纹神,用于帮助调配全身的气,称为修道者的第二心,因为种下之后会在皮肤上留有特殊的疤痕,也被称作表心。
可是纹神的引种十分痛苦,而且代价高昂,失败了便前功尽弃,被称为谕使之下,最不可理喻。但纹神一旦顺利种入体内,给修道者带来的大道裨益是难以想象的,等于直接赋予了这具躯体一桩本命神通。
除了在非常强大的血脉主控下会产生返祖纹神外,每一个纹神都是独一无二的,自然也分三六九等。其品质除了受到引种法门和自身血脉的影响,还与引种位置密不可分。
心口最气盛,诸阳之会稍次,四肢最次。
当然心口也是最痛苦的。
管依依倒是没有了这些记忆,自己的纹神是在出生之后便完成了引种,长到这么大也只是从爹爹那里学来了续留之法,十几年间使用的还不过一手之数。
毕竟纹神想要尽数发掘其玄妙之处得到三通汇流以后,自己才堪堪四境气海武夫,离得还挺远,不过她要想办法再走快些了。
在没来到青峰城之前,还以为自己有纹神是多了不得了的事情,结果一来就遇见了两个,当时对自己打击还挺大的。
管依依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空,在自己的房间看不见月亮,连星星都躲在厚重的云层外面。
她刚才撒谎了。岁彦想要这一物的目的管依依还是猜到了些蛛丝马迹,原本只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试探了一番,可是在看到岁彦掩饰下的狂喜后,便让管依依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与岁彦一样,管依依突然也有些期待了,如孩童心性。
我们的城主大人,这次好像要玩儿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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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乘宗近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马车里,在青峰城四处晃荡,周围的山山水水也都纳入了岁大人的视察名单,今天是要去往一座小山头。
要说青峰城不大,可坐在马车里耗费的时辰要比逛那一座座山头来得多,可是没办法。
岁乘宗不是那种靠着父辈萌阴才换来一席官职的酒囊饭袋,完全是自己实打实修行来的,虽然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但要换作不曾修行的庶子就本该是耄耋老人了,不过是靠着修士境界维持容貌。
岁乘宗是一名炼气士,而且境界还不低,无奈惟独在青峰城和虔望城有该死的禁飞令,不然逛遍周遭山头溪流,三天时间绰绰有余,但现在只能放着一身气力无处使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感叹这青峰城的路是该好好修缮一番了!
岁乘宗自然不是来消遣的,放着自家指柳城不回来遭这个罪?他又不是傻子。赫连羽织的事情,岁乘宗还真不上心,连赫连本族的人都信了岁彦的鬼话,自己就更没那理由掺和进去。
除了修行,对其他事情都是一副懒散性子的岁乘宗当然不可能事必躬亲,他会这般行事只是因为他好像无意间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岁乘宗那天不止翻阅了钱三爷一家的卷宗,还看了自南虔建国以来,所有有关青峰城城建的卷宗。
看了整整三天三夜,又整理了一整天,终于让他从中揪出来一条模糊不清的脉络,而正是为了证实这点,他才会废寝忘食般跑遍整座青峰城的角角落落。
现在岁乘宗眼里浮现的疯狂与岁彦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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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锦姚再一次走到了钱府门前。
本以为钱芝禾会将他拒之门外,可是对方很自然地把他迎了进去,或许是为了不让人心生猜疑的缘故吧。
陈锦姚与钱芝禾坐在大厅里,身旁的桌子上有让下人沏好的茶。钱三爷不在府里,随着钱慕文的苏醒,两家人对赫连羽织事件的定性,钱家的禁足也顺理成章地解除了,一脂轩重新开张,钱三爷这两天有够他忙的。陈锦姚是专门挑这个时间过来的。
陈锦姚没有端起茶盏,只是待到钱芝禾命退下人后,便开口说道,“赫连云鸣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钱芝禾还是一副冰山状,低头抿了一口茶后回道,“他只是问了些慕文回家以后的状况,我跟他说过后他便没有再追问其他事情了。”
陈锦姚点头,“总之要小心他,他对于望气一道好像十分熟稔,而且修为高深莫测,宜推诿周旋,不宜冒进。”
赫连云鸣自始至终都没提过是与陈锦姚从崖下镇结伴来到青峰城的,这也让陈锦姚松了口气。
钱芝禾眼神示意自己明白,接着说道,“不过他好像信了岁彦的说辞。”
岁氏和管氏对于这件事的轻视程度出人意料,虽然这一切都是往好的方向在发展,可陈锦姚总是会有心惊肉跳的感觉,不断在脑海里复盘自己到底有没有算漏哪一环。
陈锦姚不敢大意,可就是知道必有蹊跷却还是抓不住这丝脉络。
陈锦姚稍后去探望了钱慕文,钱慕文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恢复地比陈锦姚预料地更快。尽管如此,钱慕文还是在抱怨自己修行不够。
可是十八岁的五境关元武夫,已经足够天才了……听到这般言语的陈锦姚甚是感到无地自容。探望过后,陈锦姚也离开了钱府。
“你就这么相信她?”走出钱府后,赵古的声音在陈锦姚脑中响起,带着些许揶揄。
陈锦姚不理会赵古,直直走回了宽页街。
赵古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不过还是选择缄口不言。
钱芝禾方才并没有陪同陈锦姚去弟弟的房间,她不想让钱慕文看见自己对陈锦姚的冷漠模样,索性就不合陈锦姚同行露面了。
陈锦姚离开钱府的时候她仍旧坐在大厅里,喝着留有些许余温的青城魁。
一只花脸小猫从身后的玄关走出,跃到了钱芝禾身旁的座位上,慵懒地趴在上面就不挪窝了。
“丫头,真就不告诉那小子?”一道苍老的声音在钱芝禾心境中响起,是芊芊发来的心声对话。
钱芝禾伸手捋顺花脸小猫背部的毛发,轻声嗯了一句。花脸小猫发出一声表示舒服的喵叫后,便闭上眼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来。
钱芝禾抱起花脸小猫走出大厅,吩咐下人进去收起茶盏,之后来到了庭院前,正如昨天一样。
昨天钱芝禾也是这样抱着芊芊站在赫连云鸣的身前,面对着对方最直接的宣告。
“赫连羽织身死之时,你在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