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头好痛。
我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
睁开眼睛。
这里好黑。
光线十分昏暗,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才能勉强能看清东西。
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古色古香,涂了桐油的拔步床上。
我身上盖着暗红色的锦缎被子,被面上用彩线绣着百鸟朝凤。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吗?
这是哪?
我是谁?
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但印象里,我不应该一个人呆在这里。
有个家伙总是跟在我身后,他去哪了?
我得去找他。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要下雨了。
我的鞋去哪了?
床下只有一双破旧的绣花鞋。鞋面上的金线已经崩了丝,鞋底看上去也有些朽烂了。
这不是我的鞋。
我从床上趴下身子往黑洞洞的床底看去。
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一双。
算了,绣花鞋就绣花鞋吧。
是我的脚太大了吗?
我趿拉着小了至少五个号的旧鞋,向门口走去。
那双鞋踩上去就唧唧作响,活像裹了一脚的湿泥巴。
这间屋子分内外两间,用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帘子隔开了。
里间就只有一张床。
我撩开帘子。破布上结了一层蜘蛛网,我没有察觉。手还没靠近就感觉到蛛丝拂过我的手背,毛骨悚然的痒。
这屋子的外间比里间要大一些。
北面靠墙根摆了一张硬木梳妆台,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也许是走路带起的风把灰尘扬了起来,我的喉咙开始发痒。
那张梳妆台的桌腿被虫子蛀蚀得厉害,似乎轻轻一推,整张梳妆台就会坍塌成一地的废木料。
台面上还有一面镜子。
生了锈的铜镜上蒙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绒布,当然,如果那还能叫做布的话。蓝绿色锈蚀的痕迹从绒布那些被虫蛀出来的空洞里爬了出来,顺着织物的纹理给布也染上了颜色。
我抬头看向屋顶。
硬山顶结构。
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木头房梁横贯内外间。不同于房子里的其他物件儿,这根木头上并没有明显的朽烂痕迹。
看样子,它也许还能撑很久。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只要它不烂,这间房子就不会倒。
我掀开烂成一缕一缕的厚缎门帘,吱呀一声,推开了雕花镂空的旧木头门。
果然,屋外已经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屋檐滴下,我伸出手去接,这雨水异常的冷。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握住了一块冰。
屋外是一个不大的庭院,院子的四角摆着四个种荷花的大水缸。其中两个已经漏了。
我凑近一看,漏了的两个水缸里只剩下一抔黑土。有几只返潮虫子从土里钻了出来,很快又钻了回去。
剩下的两个水缸里蓄满了雨水,已经枯萎的荷叶从缸里漫了出来。
雨下大了,我推开庭院的大门,迎面是一间正房,亮着灯。
古怪。
这灯不该亮。
我几步走上房前的台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推开了正房的门。
依然是内外两间房。
外间是大客厅,当中一张八仙桌子,左右摆着两把官帽椅。
桌子上点着油灯。
暖黄色的火焰在我开门的瞬间摇晃了一下,屋里瞬间一暗,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古怪,十分古怪。
这间屋子的陈设半新不旧。
桌子泛着微光,椅子也泛着微光,就连分隔内外间的门帘的颜色都还是鲜艳的。
哪怕有人告诉我,这间屋子的主人一个周前还住在这里,我都相信。
我走进了客厅,摸了一把八仙桌,它被人收拾得很干净,一点儿灰都没有,只是雕花的缝隙里藏着些许油垢。
木头椅子上虽然有几道裂痕,但明显是外力所致,并不是虫蛀的痕迹。
我绕过中厅,掀开薄薄的锦帘,往内室张望。屋里炕桌上的摆着一尊琉璃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株百合,已经枯萎了。
没人,奇怪,那灯是谁点的?
我再次回到中厅。
放下门帘的瞬间,油灯的火焰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风迎面扑来,我最容易迎风流泪,所以赶紧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的瞬间,八仙桌上竟凭空多出了一个酒壶,和两个青色的小酒盅。
谁在那儿?
我猛地回过头来,看向正房的大门,门紧紧地合着,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我眼花了吗?我用力揉了揉眼睛,酒壶和酒杯依然摆在桌面上。
这间屋子果然不太对劲。
我有点儿慌了,调转头来,就要往门外走。
糟了!门推不开!
我被困在这儿了!
八仙桌上,油灯的火苗猛地窜起老高,我吓得倒退了两步。
明明没有风,火焰却在剧烈的舞动。
很快,那油灯火苗的颜色就发生了变化。
它从橘黄,变成了白色,一晃神,马上又变成了蓝色。
闹鬼了!这就是要闹鬼了!
我贴着紧紧闭合的大门,只觉得两腿发软。
蓝色,青色,靛青。
过了没多久,火苗渐渐平静下来。
屋子中央,一抹荧绿色的微光在闪烁跳动。
我蹲在了地上,背后靠着门,捂着嘴巴,大气都不敢喘。
突然,桌上的酒壶凭空而起,透明的液体缓缓注入了青色的酒盅。
一股难以描述的奇香在屋内弥散开来。
灯光下,酒杯变成了半透明的。我竟能够透过杯壁清楚地看见杯中的液体在轻轻的晃动。
紧接着,酒杯也飘了起来,它倾斜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空气中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嘴,吸吮的声音传来,杯中的液体一点一点的消失了。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在空中移动的酒壶停住了。
糟了,它发现我了。
我捂住嘴巴,屏住呼吸,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咚的一声,悬空的酒杯狠狠砸在了八仙桌上。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直击我的胸腹部,我被推得摔了一个大跟头,木头大门猛地打开,我往后一仰,顺势跌了出去。
大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正房的灯随即熄灭。
我长出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就泛起一片大雾。
那雾大得离谱,浓稠到接近实质。站在房前的台阶上,迷雾朦胧中,那间屋子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
它似乎在移动。
它离我越来越远。
开始触手可及;后来,我用力伸直胳膊才能摸到房门;再后来,我怎么也够不到刚刚还在眼前的房门了;直到最后,整间房子都被浓雾吞没,消失不见了。
我揉了揉眼睛,坐在了台阶上。
雨下的更大了。
天空中,阴云在聚集,黑压压的云层越积越后,几乎要向地面压来。
我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一阵裹挟着雨水的风刮过,好冷。
有人从我身后拽住了我的衣角。我回过头来,一副套着破衣烂衫的骨架骤然出现在眼前。
“你,你要干嘛?!”
我吓了个半死,一下子从台阶上窜了起来。
骨架笑了。
骨架,笑了?
它笑地像银铃。它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我努力想把自己从那只白骨森森的爪子里抽出来,但它的力气大的惊人。
鬼,活见鬼!
它拽着我,径直穿过了一面院墙,走上了一条抄手游廊。
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去。廊外,雨点砸在地上,劈啪作响。
它越走越快,扯着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骨架身上那件褪了色的破衣服渐渐发生了变化。
破洞没了,颜色变回来了,甚至绣花,衣袖上精致的刺绣也显现出来。
我抬起头来,看向骨架的脑袋,它的后脑勺已经长出了乌黑油亮的头发。
天终于黑了。
回廊两侧的红灯笼蓦地亮起。
它又笑了,它笑着转过头来。
不,不是它,是她!
那是一张年轻姑娘的面孔,梳着整齐的两把头发髻。头发上别着一根亮银攒珠簪子。
“你来了,”她笑得很美。
“我们等你很久了。”
你们?
等我?
你们等我干嘛?
她依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只原本剩骨头的手上已经长出了皮肉,凝脂一样的肌肤细腻而富有弹性。她雪白的腕子上还套了一只虾须环点红宝的金镯子。
她拉着我,从回廊的荷叶拱门走了出来。一栋高大的拱顶建筑顿时显现在眼前。
那建筑朱红色的大门外乌泱泱地站了好些人,也不分性别,似乎只是按着年龄排着队,站得整整齐齐。
队伍的最前头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穿了一身靛青色的大毛衣裳,披着银灰色的斗篷,头上绑着一条白玉抹额。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那个丫头把我塞进了队伍当中,一闪身就消失不见了。
忽然,立在最前头的老太太拍了拍手,一干人得了令似的,排着队往屋里走去。
建筑内部是一座大殿,十分宽敞,灯火通明。十六根柱子支撑着高高的屋顶,南面台座上密密麻麻地摆了几排的木头牌位,牌位前整齐地摆着五具足,各种瓜果贡品,和一颗煮熟了的猪头。
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
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却连声咳嗽都没有。
寂静中,我听见了咔哒一声轻响。
好像有人把门栓给挂上了。
青衫老妪点燃了第一柱香,跪在明黄色的软垫上,三叩首,起身,立在了一旁。
紧跟在她身后的三个中年人也依样磕了三个头后,退到了老妇人身后,接着是三位太太,然后是四个儿子辈的男人……
队伍在缓缓向前移动。
我排在队伍的中间偏后。
在我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叩完头退到了大殿的侧边。
快轮到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忍不住回过头来,向门口张望,转身时却瞥见了身后一个娇小的女人,她不算漂亮,但也不难看,看上去有些憔悴。
她的皮肤有些干燥,嘴角起了皮。
她好面熟,我在哪里见过她?
她冲我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她的笑容仿佛刻在了我的心上。那一刻,我几乎抑制不住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屋外的雨声愈发急促。
我前面还有五个人。
现在跪在地上的男人刚刚开始磕他的第一个头。
一阵风打着旋地刮过。
烛台上的蜡烛熄灭了。
整间屋子顿时暗了下来。
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闪电划破黑暗,大殿的左侧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
又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惊雷炸响。
跪在地上的男人倒了下去。
我扭头看向大门,一转身,身后那个女人突然长出了一张猫脸。
猫的笑容是狰狞的。
我后退两步,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一个没注意,撞在身前男人的后背上,一下子跌倒在地。
猫脸人露出了獠牙。蹲踞在地上。
再一转眼,她便跳到了供奉牌位的高台上,踢掉了牌位。它四脚匍匐,冲着青衫老妪发出金属刮擦一样的嘶吼。
整个祠堂顿时乱做一团,一个个宽衣广袖的男女抱头鼠窜,有人没站稳被踢倒在地,紧接涌上来的家伙就踩着他的躯体往门口爬去。
门确实被栓上了,从外面栓死了。
有力气的壮年人凭着一具肉身子用尽力气去撞击大门,大门晃了晃,依然紧闭着。
女人们爬到门口,用手指去扒门缝,长长的指甲折断了,血流了下来。
孩子们吓得躲在墙角,小声地啼哭。
又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紧随着轰隆隆的雷声,熄灭的蜡烛应声窜起了蓝色的火苗。
火舌舔上了东倒西歪的木头牌位,抓住了大殿两旁层层叠叠的幔帐,窜上了房梁,一步步向着门口扩张着领地。
那老妇人浑身裹满了蓝色的烈焰,依旧镇静地站在原地,与猫脸怪物四目相对。她的脸皮开始龟裂,一片片的剥落,顷刻间整个人化作了飞灰。
角落里的孩子从火焰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就地打着滚,发出慎人的惨叫,几秒钟后,便只剩下一地的黑灰。
门打不开,一小束蓝色的火焰舔过我的手指。
不疼。
一点儿都不疼。
我甚至感觉不到火的热度。
很快,整个大殿被火焰吞没。哀嚎惨叫一声接着一声在我耳边回响,直到被困在火中的人再也叫不出声来。
他们被烧成了灰烬,大门轰然倒塌,我踩着黑色的余烬走了出来。
一阵湿润的风吹过,好冷。
我为什么会这儿来呢?
不知道,我忘记了。
我好像要找一个人,一个总跟在我身后的人。
雨停了,风却越刮越大。
身后的飞灰随风散的一干二净,我眼前的一切,也如同一阵轻烟,转眼就消失了。
不远处出现了一口井,蓝得发黑的井水,高高地漫出井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我走到井边,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最好伸手下去,摸摸这粘稠的井水。
我依样照做了,把手浸在了水里。与此同时,我的手竟然又从水下伸了出来。
不属于我的,我的手,拽住了我自己的胳膊。
它拖着我,把我往井里拉。
我一头栽了下去。
我挣扎着想要浮上去,一股巨力却扯着我的脚踝向下沉。
我低头向下看,原来,扯着我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另一个我。
一个穿白色西装的高大男人。
我浮在空中,他站在井底。
“你来了,”他开口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这是哪儿?
“你想起来了吗?”
我张开嘴,一口水涌进了我的喉管。
刹那间,无数过往的碎片在我脑海里飘过。
头疼,剧烈的头疼,令人窒息的头疼。
一道光从我脑子里闪过。
我想起来了。
乘坐一艘无法停泊的渡轮,穿越记忆的迷宫,辗转一个个毫无道理的怪异世界,我想起来了。
我不是陈冲。
从来都不是陈冲,我是那个男人,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三个字,我的名字,我叫……
病房里,一个女人坐在病床前,她左手举着一本小册子,右手撑在床上,托着腮。
病床上沉睡着一个高大而瘦削的男人。
“金华猫,畜之三年后,每于中宵,蹲踞屋上,伸口对月,吸其精华,久而成怪,入深山幽谷,朝伏匿,暮出魅人,逢妇则变美男,逢男则变美女。每至人家,先溺于水中,人饮之,则莫见其形。凡遇怪者,来时如人,日久成疾。”
她的声音清亮而温柔,在狭小的房间里回响着。
窗外下着雨,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上。
“陈冲看到古籍里的记载,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古宅所发生的那场大火是金华猫捣的鬼。”
女人合上书,放在床边,起身来到了卫生间。
她拧开了水龙头,用双手捂着脸,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低低的啜泣声被流水的声音所掩盖。她哭了一会儿,鞠了一捧水,拍了拍脸颊。
女人抬起头来,望向镜子里的自己。
她并不美丽,但也不算难看。面色有些憔悴,因为许久没有睡好觉,眼下有一片乌青。她的皮肤有些干燥。因为有舔嘴唇的习惯,嘴角有些起皮。
她叹了一口气,带上了卫生间的门,门锁合上的瞬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她走到病床前,拉住了男人的手,又轻轻抚过他日渐消瘦的面颊。
“岩童,我走了。”她说着又红了眼圈。
女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生命体征监测仪,拿起床边放着的手提包,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