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渡口。
夜间的最后一艘货轮眼看就要开了,船工们都在各自准备最后的扫货,整个码头上到处都是人。
允贤匆匆走近码头,便有一人搬着箱子看到她,眉头一皱道:“哪来的小太监,去别处玩去,我们这可不是你们游玩的地方!”近来经常有太监从宫里偷溜出来,要搭渡船,这可不是吓唬人的,万一被逮到了,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
允贤先是一愣,随即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袖,颤声道:“这位师傅……能否让我顺道搭你们的船……我想去江南找人,我可以给你们银子……船费我一分也不会少你们的……”
那人一把推开她,不耐烦道:“你走吧走吧,我们这船不到江南……”
“你骗人!”允贤闻言,紧紧抓住那人的衣袖,满眼决然,“我刚才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听过了,这艘船是这个月最后一艘去江南的船……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去!”
那人见她难缠,不由急道:“你说你一个太监,跑到江南去做什么?”他说着像是想起什么来了,忽然仰头朝允贤调笑道,“我听说这皇帝南巡好像失踪了?难不成……你是要去江南找你们皇帝?”他这话本是开玩笑,却见允贤神色认真决然,好像一副不上船不罢休的样子,盯了她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太监真是……算我倒霉,偏碰上你这么个硬茬!上去吧,不过你要去江南哪里?我们这船可只到杭州……“
“杭州……”允贤一时有些茫然,她只知道朱祁镇的船是在江南道的运河上遇刺,却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落水。犹豫片刻,便听那人不耐烦道:“你还上不上?不上我们可要走了!”
允贤闻言一惊,这已经是她离开京城的最后一丝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她一咬牙,忙提着衣摆爬上船,颤声道:“我去!”
船在运河里行了数十日,竟有一半的日子都是连绵小雨的天气,虽然这雨不大,只是沥沥小雨,但下得久了,必然还是让河道涨了潮,潮水衬着两岸越来越盎然的绿意,也不知是美还是灾难。
河面上凉风习习,虽是初夏,却并不觉得炎热,只是渐渐入了江南,才愈发潮湿起来。
允贤静静地站在船头,目光凝视着远方山与水的交界,眼底藏着淡淡忧愁。她握住船杆的手微微用力,连一刻也不能放松呼吸。
她在宫中数月,心底那抹不安终究成了现实。大抵那皇宫注定不属于她吧,所以只要靠近,便要有灾劫。
“吃点东西吧,马上就要到杭州了。”旁边忽然走来一人,却是那天放允贤上船的船工。他嘴里咬着一只馒头,伸手把盘子塞进允贤手里,“眼看这就一个月了,这雨再这么下,恐怕咱们这帮人家里都要被淹得差不多了……”
允贤微微侧头看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春夏多洪涝,朝廷不是应该都已经备好了防护措施……何况皇上才刚刚南巡……”
那船工不屑地嗤了一声,啃了一口馒头:“这天下有多大你知道吗?”他仰头望向前方朦胧的水汽,干巴巴地笑道,“别说是他一个皇帝了,就是再来十个皇帝也不一定救得了咱们全天下的人啊!何况咱们老百姓的死活,他朝廷什么时候管过?”
允贤握着馒头的手微微一紧,默然垂下了眼:“或许是皇上想管,但也管不了。”
那船工似乎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转头看了允贤一眼,哈哈笑道:“你既然是宫里出来的,大概也知道的比我们多些……唉,你知道吗?咱们前几日去镇上采办的时候,可听说京城这会儿都闹翻了天了!好像是有人趁夜逼宫,被那东宫太子给拿下了……”他说着,举了举手里的馒头,摇头道,“这传来传去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我倒是真的见到最近这路上的官兵都比往日多……”
“你说什么?太子他……”允贤蓦然转头看着那人,眸子里微微荡起波澜,那波澜从她心底一点点泛起,仿佛想把她的震惊和担忧也一并表露出来。
那人边啃馒头边看了她一眼,胳膊支着船杆往远方眺望着,懒洋洋道:“这宫里的事儿,谁知道?我也就是听了个囫囵,反正它再怎么闹,别闹腾咱们老百姓就成!”一口包完最后一口馒头,那人意味深长地转头看了允贤一眼,微微笑道,“你一个女人家,怀着身孕在外面也不容易。等到了杭州,你自己注意点,江南一带可不比皇城脚下诸事平安……保不齐这会儿就有哪儿在闹动乱呢……”
允贤一惊,转头望向那人离开的背影,眼里微微闪过一丝暖意。她在船上这一个月,吃的喝的都是单独一份,就连住宿也是一人一间货仓,虽说比别人的房间差点,却着实方便了她许多。她本以为是机缘巧合,原来都是别人一手帮衬。
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只身行走在外面,谈何容易?可若是找不到他,她纵然一个人活在那富丽堂皇的紫禁城里,又有什么意思?
允贤轻笑一声,默默转身重新望向河道那头,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