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宫之初,替吴太妃诊脉之后,允贤这数月以来,也不过只去过北五所两三次,替吴太妃看诊下药罢了。自郕王逝世后,吴太妃便被迁入北五所里的一间单间囚禁起来,若说境地,恐怕比冷宫还不如。自私逃出宫被抓回来之后,更是病入膏肓,又心有郁结,至今都是半睡半醒,整日处于神智模糊的状态,有时清醒着见到允贤,必定又打又骂,闹得多了,允贤便会让丁香先扎晕了她,再方便看诊。
而到了这几个月,吴太妃更是连清醒的时间也几乎没有了。
然而当孙太后带着人赶到北五所时,却还是迟了一步。
北五所地势偏僻,往来宫殿皆是供画师、舞女们居住的地方,除了干杂役的宫女太监们住在这附近,几乎不会有人涉足这里,也正是这一点,反而让汪美麟不知如何,一路跌跌撞撞找到了地方。
孙太后着人一把撞开北五所的门,便见满屋子杂乱,看守的宫女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个汪美麟疯了一样地掐着吴太妃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尖声笑着:“是你……是你害死我的祁钰……是你害死我的祁钰!我杀了你,杀了你……”
她满眼满心里都是吴太妃,反而对赶到的允贤和孙太后视若无睹。此时此刻,竟无从分辨她是疯着还是清醒的,只觉得这一幕既渗人又可悲,允贤握着如香的手一紧,略微向后退了一步。
孙太后用力一敲拐杖,怒道:“美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谋杀宫妃吗?!”
吴太妃本就瘫痪在床上不能动弹,虽然被汪美麟这样掐着,竟然也无法反抗,只能勉强握住她的双手,却丝毫阻止不了她疯狂的扼住咽喉的动作。
眼见着吴太妃已经是有进的气没出的气,孙太后的脸色不禁难看到极点,指着汪美麟厉声道:“给哀家抓住她!”
几名跟来的太监立即冲上去按住汪美麟,将她扑倒在地。她近不了吴太妃的身,哭得更厉害,原本美好的脸孔染着泪水,苍白无助,又透着丝丝茫然,竟全然看不见当初不择手段的狠毒来。她也不反抗,只任凭太监们压着她,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孙太后道:“姨妈,姨妈……祁钰死了……祁钰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祁钰死了……”她说地断断续续,连口齿也咬不清,只是不停地哽咽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这个女人害死了祁钰!”
泪水从她眼里决堤,仿佛渗出她无比的憎恨与痛苦:“你们都是害死祁钰的杀人凶手……你们都是,我也是……我也是……”她似乎已经不再在意周围的一切,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哭着,怀念着,闹了许久,神情反而慢慢平静下来,低头望着地面,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拆散我们呢?为什么你们都要拆散我和祁钰……?”
孙太后看了她许久,见她时而疯傻,时而清醒,大概也觉得她救无可救,微微一闭目,寒声道:“给哀家把她打晕了,关起来带回仁寿宫!”
那几个抓住汪美麟的太监应了一声,正要动手,汪美麟却像听懂了她的话一样,猛地甩手挣开那几个太监,就要逃跑。
孙太后在原地厉声道:“还不快抓住她!”
那几名太监立马追着汪美麟出了北五所,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跑了出去而遍寻不到的时候,汪美麟却又忽然折了回来,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来的,只见她慢慢走进宫内,走到孙太后面前时,甚至放慢了脚步。
她脸上含着一种莫名的微笑,仿佛花瓣般娇美动人,再也不见发疯时的狰狞,就那样一步一步走过孙太后身边,走到吴太妃床边,低头看着吴太妃,却轻轻叫了一声:“姨妈……”
孙太后下令的手顿时一停,只当是汪美麟终于清醒了,脸上神色微微松动,沉声道:“美麟,你可清醒了?”
便听汪美麟轻轻笑了一声,也不回答她的话,只是那么低头看着吴太妃,仿佛是在发着呆。
允贤站在她的侧后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到她的衣袖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她愣了一瞬,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双手死死握住了如香的手,颤抖着唇道:“是刀……她手里有刀……”
孙太后猛地转头看向她:“你说什么?!”见允贤面色苍白,只是凝目望着汪美麟,心下一惊,竟顾不得危险,一丢拐杖,上前两步用力将汪美麟推开——
汪美麟原本背对着众人站着,被孙太后一推之下,身子竟然软软地瘫倒在地,便见她眼里染着恬淡的笑意,怔怔地望着允贤,抬起的右手还在微微颤抖,胸口却已经被鲜血染成了一片血泊。
那些血一直沿着她胸前的伤口流到地上,直将整片土地都染成红色,那把刀却并没有插在她胸口。
孙太后顿时一惊,又跨前一步,掀开吴太妃身上的被子,只见那把刀静静地插在吴太妃胸口,锦被下的单衣早已通红一片。
“你这个孽障……!”几个片刻的功夫,竟接连死了两个,眼见汪氏最后的一点血脉也将不保,孙太后一气之下,只觉得生机全无,竟一下子向后跌去,如香忙接住她,转头朝外面大喊道:“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来!”
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早已乱成一团,允贤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松开如香的手,匆忙蹲下身来探了孙太后的脉,拧眉道:“太后娘娘没事,只是晕过去了而已。”
那边看着汪美麟的如香却已经吓哭了起来:“娘娘,汪美麟她……”
允贤侧身蹲下来,伸手一探汪美麟的脉搏,目光微闪几下,一咬牙扯开了宫袍绸缎,用力裹在她的伤口上止血,朝如香急道:“还有气息,快帮忙,把她的伤口裹紧!”
如香边哭边点头,手忙脚乱地替汪美麟扎布带,却见汪美麟垂在地上的手忽然动了一动,五指在半空中空空地一握,仿佛握到了什么,她就那么紧紧地保持着那个回握的动作,嘴角轻轻勾起一抹笑意。
良久,她侧头看着允贤,眼角忽然留下一滴泪来:“祁钰……是你吗?你终于原谅我了吗……”
允贤手上的动作蓦然一停,抬头望着她,忽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汪美麟的浑身都在抽搐,她却毫不在意,朝允贤微微抬起手来,轻笑道:“你看,你给我打的宫绦……我一直都留着……祁钰,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眼里也忽然有了生气,茫然地睁大了双眼,呜咽着哭了起来,这哭声就在满宫杂乱的叫声里越来越弱,最后把所有表情都凝结在了她微微笑起的嘴角边。
“娘娘……”如香见允贤仿佛呆了一般,不禁失声叫道,“娘娘,安和郡主……好像死了……”
允贤脸上的神色几经变化,从茫然失措到挣扎到震惊再到苍白的沉默,最终微微闭了闭眼,慢慢平静下来,眼底再无波澜,只是望着满地鲜血,淡淡道:“是啊,她已经死了。”
她静静地看着汪美麟,忽然觉得心底涌出大片大片的悲哀。这个女人疯了十多年,真正清醒过来的日子连半天也不足,却将她人生真正活着的全部时间,都留给了那个她爱入骨髓的男人。
爱的错也好,爱的狠也好,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在这份爱里丢了自己罢了。
允贤默然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往回走,却听如香在后面颤声道:“娘娘,吴太妃也……”
她却连回答的力气也没了,只觉得身心俱疲,却分不清是平静还是动容,只是那么机械地往前走,想赶快离开这个让人压抑的地方。
恍惚中,她依稀听见身后传来孙太后清醒的动静,然后便是如香惊慌失措的一声尖叫:“娘娘——”
北五所终于在这一天迎来了它十多年来最乱的一天,流了满地的鲜血仿佛也在昭示着这场宿命纠葛的终结。
所有的一切,始于她们,也将结束于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