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瓦剌正式觐见的晚宴之日,从上午开始,十二监各处便开始布置谨身殿内的一应用度,直忙到日落时分,才将将备齐。
寅时过半,瓦剌的使臣团队便陆陆续续进了太和门,白玉石桥前早有太监等在那里,见使臣们一一过了桥,忙躬身领了二十余人浩浩荡荡往谨身殿去。
上次来得时候由于时间匆忙,脱不花都不曾好好观赏过这巍巍皇城,这次来她自然格外兴奋,一路上东张西望,见什么都觉得新鲜。看得入神了,还会拉着也先的胳膊,叫他一起看:“大哥,这皇宫好大呀,这些宫殿可比脱不花的翰儿朵漂亮多了……”她望着那些宫殿,忽然想起了允贤,不由脱口道,“这些宫殿这么漂亮,难怪允贤姐愿意留在这里……”
也先扭头横了她一眼,干巴巴道:“脱不花,好好走你的路!”
脱不花朝他撇了撇嘴,略略低了头,转身去牵王妃,伸手指着各处的宫殿给她看,轻声笑道:“嫂嫂你看,这些宫殿漂不漂亮?”她平日里就最烦大哥不高兴,这时候的大哥总是正儿八经严肃得要命,一点也不讨喜。
王妃温婉一笑,轻轻牵住脱不花的手道:“你呀,都这么大人了,还这么闹。若是在大明,像你这么大还没有成亲的姑娘呐,可都是老姑婆了!”
脱不花傻笑了两声,也不争辩,自顾伸长了脖子去看前面的宫殿,忽然指着站在谨身殿前的一人惊叫道:“那不是朱祁……不,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小顺子嘛!”
也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上次领着他进宫,又把允贤牢牢护在身后的那个小太监正站在殿门前迎候,这才恍然想起来原来是当年跟在朱祁镇身后的那个小太监,后来西直门一战,便再也没见过这人,难怪他看着总觉得眼熟。
众使臣上了谨身殿前的石阶,便听小顺子躬身道:“皇上已经在殿内等候,请各位随奴才来。”
也先当先进了殿内,只见朱祁镇已端坐在上首,见也先进来,勾唇一笑,朝也先遥遥举了举酒杯:“可汗远道而来,朕有失远迎了!”
也先在大殿中央停了一停,单手抱肩向朱祁镇行了一礼,转身在侧坐上坐下。一旁的侍女忙替他斟上酒,也先盯着那小巧精致的酒杯看了一眼,似是觉得这酒杯太玲珑,实在不过瘾,但还是入乡随俗,举杯朝朱祁镇笑了笑,仰头一饮而尽。
脱不花跟在也先身后进殿,见到朱祁镇,双眼顿时一亮,奈何被也先拉着袖子,只好安安分分在侧首坐下,一众使臣也纷纷入座,便见小顺子走到朱祁镇身边低声道:“皇上,使臣们都来齐了,是否要开始晚宴?”
朱祁镇点了点头,朝小顺子附耳道:“你去看看允贤到哪儿了?”他正说着,便听殿外传来一声高呼:“皇后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俱是一惊,纷纷往外看去,只见丁香、如香正扶着允贤一步步从殿外走进来。
谨身殿内烛火通明,殿外却已天色渐暗,允贤便从这昏暗里慢慢走进来,低垂的脸庞含着淡淡笑意。她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虽只着了一套普通的金凤宫袍,也没有戴多少华丽的头饰,只鬓发上端端插了一支金翅凤头钗,却不仅不显得寒酸,反而更增添了几分端庄冷艳。她眼角带着微笑,缓缓走到大殿中央,微微躬身道:“臣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朱祁镇忙站起身来去扶她:“朕不是让你慢些来么?你如今可不比从前,凡事都要小心……”
允贤微微一笑,附耳朝他低声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朱祁镇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一声道:“是是是,你是大夫,听你的!”他先扶了允贤小心翼翼地坐下,这才自己上座。抬手倒了一杯酒,朝殿下举杯道:“今日瓦剌众贵客远道而来,朕就先敬各位一杯!”
殿下一阵应和,纷纷仰头喝干了手里的酒,便听一人忽然道:“皇上与皇后伉俪情深,扶持多年,真是让我等羡煞啊!”在座之人,虽十之八九都经历过瓦剌之战,但却谁也不敢提起那一战,只能如此婉转地暗示允贤的身份。
也先闻言也跟着转头望向允贤,从殿下远远望去,这时的她比起在瓦剌时已经截然是两种姿态,若那时的她便如一朵欲开的花苞,清雅脱俗,那么现在的她便是已经盛放的清莲,娇艳欲滴,引人采摘。她虽神色淡淡,眉眼间却满是笑意,那笑容是他在瓦剌,在自己身边从未见过的模样,而如今,她在这个男人身边,却露出了这样幸福的眼神。
或许这就是他们各自所做最好的选择了吧?
朱祁镇却毫不在意,反而开怀笑道:“说得好!朕再敬各位一杯,希望各位来自草原的勇士们今日晚宴吃好喝好!”他一挥手,便见殿外缓缓涌进一群舞女,绫罗纱幔,身姿曼妙,脚下一旋,便在大殿中央的红毯上跳起舞来。
歌舞虽美,却不是脱不花的喜好。她见也先久久没有要举杯的意思,忍不住自己举了酒杯站起来,眸子清亮地望着朱祁镇,声音清脆地道:“皇上,皇后娘娘,脱不花想敬你们两个,不知道可不可以?”她说完一抬脖子就干了酒杯,“脱不花先干为敬!”然后举起空杯子晃了晃,爽快地一抹嘴,站在座位上看着朱祁镇没动。
允贤见到脱不花,唇边的笑容更大了些,举杯就要喝,却被朱祁镇伸手拦下:“脱不花公主,你要喝酒,朕陪你喝,喝多少都行,不过允贤如今身子不适,不能喝酒,还请公主见谅。”
脱不花眨了眨眼,还没说话,却听也先举着酒杯,端端坐在座位上,仰头喝下一杯酒,懒洋洋道:“哦?不知皇后娘娘是怎样的身体不适,竟滴酒也不能沾?岂不是扫了我们这远道而来的兴致么?”
朱祁镇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眼底有沉沉的笑意散开,轻轻握住允贤的手,慢而沉地道:“实在不巧,只因朕的皇后如今已有孕在身,所以确实不能饮酒。”
他话音刚落,脱不花手里的酒杯一下子掉在了桌上,她瞪大了双眼,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竟呆愣愣地望着允贤,一下子脱口而出:“什么?允贤姐……也有身孕了?!”
朱祁镇闻言,不由微微皱眉:“脱不花公主,为何用了一个‘也’字?”
脱不花似乎还没从允贤怀孕的消息里缓过神来,愣了半天才心不在焉道:“因为……因为大哥的王妃也怀了宝宝……”
这时便见王妃静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以汉人的礼数朝允贤行了一礼:“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允贤闻声转过头来,视线正对上王妃温婉的目光,乍一看之下,却觉得这面容似有些熟悉,这念头一晃而过,她也没有深究,只是微微笑了笑,举起桌上的茶杯,淡淡道:“王妃有礼了,既然你我一样,本宫就以水代酒敬你一杯。”说罢微微抬手,仰头喝干一杯水,朝王妃点了点头。
王妃从头到尾都没有多说一句话,虽然她也说不出什么来。打从皇后进殿,她的目光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被她吸引了,这样一个冷淡清恬的皇后,分明没有倾国之姿,也没有迷人眼神的魅力,只是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眉眼间含着淡淡笑意,却那么令人移不开眼。
王妃静静地注视着允贤,透过大殿中央高高照下的烛光,看着这个被自己的丈夫、脱不花,甚至大明皇帝都深深记在心里的女子,只觉得心头没来由的一阵酸楚,却一句不快也说不出口,只是默默捏紧了手里的瓷杯,仰头一口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