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终于慢慢来临,将整座万安宫笼罩进一片沉默里。宫门前两盏灯笼幽幽地闪着光,这光影里,允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匆匆跑进屋内,背身重重地摔上了门,许是她摔门的动作太大,震得那烛火也摇摇欲坠。
丁香一路跟在允贤身后,却还是慢了一步,只能看着她砰地一声关上门,不由在门外叫道:“谭娘子,谭娘子……允贤,你把门打开!我是丁香啊!”她不停地敲门,却没有人应她。只能听见隔着门的那端,传来隐隐约约的喘息声。
“允贤,你把门打开好不好?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
“丁香。”允贤仰着头轻轻靠在门上,身子慢慢从门背后滑下去,坐倒在地上,“我不想承认,真的不想承认……”她的脸色苍白,紧紧咬着唇,像是想把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可心里又为什么那么痛,痛到让她无法呼吸,她恨,却不知该恨谁,思来想去,竟只是恨自己。
“我明明不想这样的,我答应了钱姐姐,替她好好照顾祁镇……我明明知道自己心里对他有不该有的心思,却还口口声声在钱姐姐面前发誓。”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滑落,却只有无声的喘息,“可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做到……我的心已经给了祁钰,怎么能再给别人?我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欺骗自己,骗到自己也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真的只爱祁钰一个人……”
“可是我根本骗不了别人,钱姐姐早就知道了我的心思,就连脱不花也看出来了。却只有我还在骗自己,现在还让见深失去了母亲……”
“允贤。”丁香轻轻将掌心抵在门上,侧脸靠着门轻声道,“皇后娘娘的去世与你无关,娘娘的身体不好也不是一两日了,她迟早是要走的……而你,你只是太善良,只是对自己太严格了。”她轻叹一声,抬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在门上,仿佛哄孩子一般柔声道,“你和皇上之间,彼此都背负了太多,你们中间隔了太多人,钱皇后,郕王,吴太妃,孙太后……甚至是见深。”她说着说着,不禁于心不忍地闭上了眼,“但这不是你们的错……正如你所说,钱皇后早就看出你和皇上之间有情……丁香曾经在皇后身前伺候时,也常常听她说起因为自己的私心,因为想保全天下而害皇上和你分离。如今她人已去了,临去前也已经向皇上表明了心迹……你和皇上之间已经没有阻碍了,你若当真对皇后娘娘心有愧疚,就更应该好好地过下去,才能让她安心啊!”
门内听不到哭声,却只有拉长了的呼吸和着她声音里的微微颤抖:“我下定决心跟祁镇回宫,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过去的一切。我已经不是杭氏了,我有自己新的生活,我一直鼓励自己,可是……”她不禁自嘲地一笑,“我回宫来不过几日,却觉得好累。每天面对这重重宫墙,面对可能发生的勾心斗角,还有汪国公……”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宫门外偶尔会有途径的宫女太监,丁香不由着急,抬头环视一圈,轻轻拍门道:“允贤,你听我说,你先开门……你这些话若是让别人听见,咱们都要倒霉……你先开门,我们进屋里说好不好?”
门那边的声音却慢慢弱下去,渐渐没了声息。丁香不由大急,用力拍门道:“允贤,允贤……”
忽然见一人猛地推开她,一脚揣在门上:“让开!”却是朱祁镇。他一脚踹开门,却见允贤伏趴在地,也不知是被他撞门的力道波及,还是早已晕了过去,已然没了意识。
朱祁镇一把抱起允贤,轻轻将她放到床上,皱着眉转头看向丁香:“怎么回事?刚过发生什么事了?”
丁香一时哑口无言,又不知该不该把见深说出来,只是反复张了张嘴,最后撇过头闪躲道:“谭娘子今日去了坤宁宫,问了奴婢……皇后娘娘去世的事情,回来之后便一直自责,想来是受了刺激……”
朱祁镇顿时沉了脸色,却又无话可说,只能又气又恼地叹了口气:“都是朕的错……她,到如今还是放不下锦鸾的事么?”
丁香点点头,镇静道:“皇上,恕丁香大胆。允贤生性倔强,才会反复责难自己,除了她自己,谁也帮不了她。”
朱祁镇微微颔首,眉头仍旧深锁,却还是转头朝丁香笑了笑:“朕知道了。丁香,你去请刘太医过来吧,朕还是不放心允贤。”
才过半刻功夫,便见刘平安背着药箱匆匆而来,才踏进万安宫的门,就被朱祁镇一把拉到床边,切切道:“老刘,你快看看,允贤怎么样了?”他脸上的急切显而易见,反倒让他看上去像个只担心妻子安慰的普通丈夫,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是朝堂上那副永远冷沉,充满戾气的皇帝。
刘平安看了看朱祁镇,又看了看允贤,不急不慌地伸手搭脉,却不禁暗自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他在宫里也听说了不少传闻,但终归流言不可信,他也一直只当自己听错了。
直到今日丁香慌慌张张来请他前往万安宫请脉,他才真的相信,允贤居然真的回宫了。
只是造化弄人,又究竟是好是坏?
“怎么样?允贤还好吗?”见刘平安收回手,朱祁镇不由愈发着急,“她有没有受伤?朕进来的时候她就在门后,或许撞伤了哪里……”
刘平安伸手轻轻按住他急的指手画脚的双手,微微笑道:“皇上放心,允贤不碍事。她只是受了刺激,一口气没喘上来,才晕过去而已,睡一觉就好了。”他慢慢整理了药箱,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允贤一眼:“皇上,既然谭娘子无碍,臣就先……”
朱祁镇猛地截断他的话,起身道:“老刘,你在这里陪陪她吧。朕想,允贤醒来见到你,或许……会比见到朕开心些。”他叹了口气,一只手按住了桌子,“朕还有折子要理,晚些再来看她。”
“是,皇上。”刘平安自领了旨,目送朱祁镇慢慢出了万安宫。
丁香见朱祁镇走远,才从门外转进屋里,朝刘平安拘礼道:“刘太医,允贤的身份,还请您保密。如今她已是谭氏,而不是杭氏了。”
刘平安轻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瞥了允贤一眼:“是这人就是这人,遮遮掩掩的算什么好法子。允贤啊,终究是太执着了!自村霞离宫后,老夫总盼着他师兄妹二人能平平安安在宫外一辈子,也能把我医术之道传扬天下。谁知道,这刚走了一个,又进来一个……”他说着不禁抬手一拍桌子,沉声道,“都是命啊……”他说罢又摇了摇头,起身坐到床上,抬手在允贤人中穴扎了一针。
下针不过片刻,便见允贤眼皮跳了两跳,慢慢睁开眼来,见到刘平安,不由微微睁大了眼:“师……父……”
刘平安“恩”了一声,抬手扶她起来:“你总算是醒过来了?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
“师父……”允贤的脸色仍旧苍白,只垂眸笑了笑,捉住刘平安的手紧紧握住,“允贤才回宫不过一两天,还没来得及去见您……况且我现在是谭氏,刚一进宫就去看您,总是不方便……”
刘平安闻言,也不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端端正正坐在床边,抬手在允贤肩上按住:“你既然回了宫,师父也不说什么了,想必皇上能帮你安置好。你日后若是有空,便去太医院走走,师父老了,虽然其他事情帮不了你,但学医之道,还是可以和你讨教讨教的。”他说罢站起身来,“老夫这便走了,你且好好休息。皇上晚些时候自会过来看你的。”
允贤先是点头,身子躺了一半,忽然又坐起来朝刘平安叫道:“师父,太后娘娘……现在还好吗?”
刘平安出门的动作一顿,回头望着她又是一声叹息:“你呀,就是爱管闲事!娘娘没有大碍,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奴婢恭送刘大人。”丁香守在门口,恭恭敬敬朝刘平安福了一福,转身走到床边,忍不住伸手在允贤头上敲了一下,“你就是不消停,这才刚回宫,就整日寻死觅活的!你若早知如此,又何必再回来?”
允贤低低垂着眼,没有说话。
丁香却不放过她,只扳着允贤的肩膀直视着她道:“有些话,别人不敢与你说,我却不怕。谭允贤,你扪心自问,你这样折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对皇后娘娘愧疚吗?”她的眼神很沉,也很静,像淬了毒的利刃,一刀一刀戳在允贤心上,“你只是懦弱,表面装得太坚强,其实还是不想面对!口口声声说自己对不起谁是最没用的事情。如果我也像你每天只会念叨这些,多少年前我就死在这宫里了!”
“我还记得当年,是你劝我要坚强,也是你坚持学医,让我看到女人也可以不比男人差。可你怎么一面对感情就跟个傻子一样……”
“丁香……”允贤从床上坐起来,轻轻圈起身子抱住了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微微笑道,“我是真的想和他一起回来的,只是有时见到从前的人和事,还是常常想不开。”她的下巴随着说话的动作在膝盖上一动一动,轻轻磕着骨头,她却像不觉得疼一样,只是那么坐着,静静地边说边望着帐顶发呆,“你说的没错,即使经历了这么多,我心里还是不够坚强。我总想做得更好,却不知道我该如何做。”
“很简单,你如何面对那些阻止你学医的人,就如何面对阻止你追求爱情的人。”丁香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这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谭允贤,如果你做不到,我劝你趁早出宫去吧。否则,你只会比当年更惨。”
允贤慢慢侧身靠在床边,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逐渐黑下来,万安宫里又重回一片寂静。这里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安静地连虫鸣也听不见,日复一日。
她歪着头靠在栏杆上,只觉得昏昏沉沉,不停地想睡。
恍惚中却听门外似乎有人说话:“允贤怎么样了?”
丁香叹了口气,道:“下午醒了一会,刚刚进去的时候似乎又睡了。皇上请放心,谭娘子已经没事了。”
朱祁镇这才微微放下心来,深呼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几日朝廷繁忙,朕白天可能过不来了。她如今位分未定,行事说话都不方便,你且收着这令牌,若是宫里有人……”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以防万一。另外朕明日一早会派人送一套医女的宫服过来,也好让她闲暇时去御药房消磨消磨时间。”
丁香微微一福:“奴婢都记下了。”
允贤在屋里听得恍恍惚惚,虽然挣扎着想起来,却还是模模糊糊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慢慢睡了过去。
万安宫外,小顺子已经等候许久,见朱祁镇出来,忙快步跟上,在朱祁镇耳边低声道:“皇上,东厂的折子报上来了。”
朱祁镇微微点头,垂在腰间的右手在玉扳指上捏了两圈,凝声道:“朕知道了。等入了夜,你就去通知于东阳和李贤,叫他们子时之前,务必去一趟乾清宫。”
“是,皇上。”小顺子忙应了一声,又恭恭敬敬退到了朱祁镇身后。
夜色很快淹没掉他们走在宫道上的身影,宫墙巍巍。
而黑暗中的黎明,总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