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马奔跑在漆黑的晚风里,飞快地穿过这片寂静的夜色,也越过了城外绿草皑皑的山丘。此时正是寅时过半,太阳还未曾升起,只余下漫天淡淡的月光照亮了昏黑的大地。
风声吹动绿草,在一片无人的辽阔里不时地响起沙沙的摩擦声。朱祁镇便在这时轻轻拉了拉马缰,胭脂马扬天打了个鼻息,缓缓放慢了速度。
虽是秋季,却已经近冬,凌晨时分仍然寒意重重。允贤又是坐在前面,马匹奔跑时尚不觉得,这时不禁打了个冷战,好不容易松开了握紧马缰的手,忙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用力搓了两下。
朱祁镇侧头看着她冷得直皱眉头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一拂肩上的披风,转手轻轻披在了允贤肩上:“是我疏忽了,让你受了凉……早知道啊,就应该让你坐在马后,好紧紧地抱着我,由我替你挡风。”他两手将披风在她身上裹紧,下巴便轻轻枕在她耳边,凑过头去仔细地为她系上披风的扣带。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温柔,系上扣带的时候,十指修长,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作画一般,脸庞紧紧贴着她的,温暖的呼吸轻轻吐在她脸畔,像是草根轻轻挠在肌肤上一样酥麻。
允贤微微伸直了脖子不敢动弹,眼角余光却忍不住时时向侧面偷瞄,无意识地咬紧了下唇。明明已经是夫妻多年,在这样微妙暧昧的时刻,她却莫名地觉得心慌——他的睫毛纤长细密,就在她的目光里微微颤动着,熟悉的五官却带着与从前不同的温柔又有些痞气的笑容,好像他还是那一年的他,却又不像那时满嘴不留德的坏小子,从不会说情话。
朱祁镇扣好扣带,又将披风拉着裹紧了一些,顺势将她抱进怀里:“这样还冷吗?”
允贤微微侧头抿了抿唇,嘴角却藏也藏不住地勾起一抹笑容:“不冷了。”
今夜的月色很好,像是天空洒下了遍地银辉,衬着这风吹草长、依山傍水的夜色也有别样的美好。胭脂马缓缓地走在及膝的草场里,马蹄不时在草地里刮过沙沙的声音。
他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却谁也不曾觉得尴尬寂寞。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只要回想起那些苦难的曾经,对他们来说,这样宁静的相伴都是彼此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走了半晌,却听朱祁镇忽然轻声道:“你还记得上次咱们半夜去临镇的河边放河灯吗?”他说着,像是想起了那天突如其来的兴致,还有后半夜那场别扭的争吵,不禁自顾笑起来,“允贤,今天你该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
允贤扭头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若是不再把曦儿一个人丢下,我才能考虑不再生你的气……”她话还没说完,却听朱祁镇突然哈哈大笑两声,握着马缰的手一扬,一夹马腹,催着胭脂马飞快地奔跑向前:“你就算怪我我也不会现在放你回去……自从有了曦儿之后,你陪我的时间可比从前少了一大半……”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轻微的羡慕和委屈,“若是早知道有了孩子你就不要我了,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么早就生下曦儿——”
便听允贤惊叫一声,下意识反手紧紧抱住了朱祁镇的胳膊:“朱祁镇,你又突然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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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前,中元节。
都说七月半,遇鬼节。每年这一天,便是天地间阴阳最为混乱之时,虽每逢这时节,总有放河灯一说,但真正愿意等到天黑之后出来放河灯的却寥寥无几,大都早早地放完了灯,便紧闭了门窗。
那时曦儿才刚刚满三岁,虽然聪明伶俐,也很懂事,却总归还是和一般小孩子一样胆小怕黑,而或许是允贤怀有身孕时过于奔波受苦,曦儿就更是其中翘楚,自出生以来便体虚梦魇,白日里阳光明媚的小姑娘,半夜却常常哭着醒来,非要允贤抱着才肯睡。
屋子里的烛台已经燃尽了一大半,灯油昏昏蒙蒙地在空气里飘散,呆得久了就有些辣眼睛。允贤轻轻伸手揉了揉眼帘,哄着曦儿的手微微一顿。
被衾里的孩子已经睡得正熟,五官精致的小脸虽然还没长开,却仍然显得清秀可爱,在睡梦中微微嘟着小嘴,似乎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允贤轻轻笑了笑,伸手拂去她眉间皱起的褶子,仔细替她掖好了被角。便见朱祁镇轻轻从身后绕过来,一只手里提着一只灯笼:“曦儿睡了?”
允贤轻轻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缓缓站起身来,不禁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额头:“最近天热,曦儿睡觉总是不踏实,加上夏季多梅雨闷雷,她最近夜里常常做恶梦……”
朱祁镇慢慢走到床边,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孩子温热的额头,许是他指尖的凉意有点突然,只见曦儿忽然动了动脑袋,似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娘亲……”
允贤忙伸手拉过朱祁镇,微微皱眉道:“曦儿好不容易睡着,你若是再吵醒她,看我不罚你抄医书!”
朱祁镇忙缩回手,讪讪地在桌边坐下,半是别扭半是愤懑道:“我的好允贤,你白日里罚孩子们抄医书还不够,到了晚上还要罚相公抄医书,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轻轻举了举手里的河灯,饶有兴致道,“我这不也是想让曦儿开心开心,她向来喜欢这些小东西,我本想今天带她去放河灯来着……”
“你呀,就知道凑热闹!”允贤轻轻在他头顶一拍,似有些嫌弃地抿唇笑道,“中元鬼节向来忌出门,更何况曦儿对这些东西一向敏感,你还敢这时候带她出去!”
朱祁镇却只是哈哈低笑两声,晃了晃手里的灯笼,挑眉道:“我的宝贝曦儿才不会怕这些,你没见上次碰见仪丧队经过,她都一点不害怕?”他说着,忽然一拉允贤的手,压低了声音,兴致满满道,“既然曦儿睡了,不如我们两个去吧。这几年虽说村子里过节热闹,却总是大家一起聚,我们还从没有这样单独出去放过河灯……”
允贤微微皱眉,沉吟片刻,凝声道:“不行,曦儿还在家里……”
朱祁镇却已经拉着她大步出了房门:“有乳娘看着,曦儿不会有事的……何况我会很快就带你回来,好不好?”他说得从容果断,允贤虽觉得不妥,却还是乖乖跟了出去。
这里的村子距离临镇并不近,原本只是想找条河放了灯,却不知不觉就这样走了一夜,等真的到河边时,天色都已经蒙蒙亮。
只见黑暗里的河流无声地流淌,看不清水波,却能看见河面上零零散散地漂了一大片河灯,也不知是谁放了这么多河灯,每盏河灯都亮着朦胧的一小片,这样连起来,竟将整片河面都照亮了几分。
朱祁镇轻轻握着她的手,目光望向那一片河灯,忽然笑道:“怎么样?好不好看?”这些河灯可是他一早就让人准备好的,整整两百只,洋洋洒洒地飘满了整条河。
允贤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河灯,他们住的村子里人少,这样的场景即使是在逢年过节最热闹的时候也难见到吧。她怔怔地望着这满满一河的烛光,仿佛是天上掉下了无数星光,一点一滴映在她眼里,像是照亮了她心底已然消散的那个童话世界。
都说每个女子心里都住着一个梦想,她们自小便听着这样那样美丽的爱情故事长大,每个女子都在盼望会有那样一个良人出现,白衣翩翩,温润如玉,执着她的手,在风花雪月里陪她共度一生。以前她以为那只是开始,现在她才明白,真正正确的那个人,总是在结局时才会出现。
她看得呆了,嘴角眼底便不经意流露出温柔明媚的笑容,大概没有女子能拒绝这样静谧美好又浪漫的一刻。她微微转头,只见朱祁镇正撩起袍子蹲在河边摆弄那只灯笼,似是感觉到她看他,便微微抬起头来,灯笼里的烛光映着他半边精致如雕琢般俊朗的眉目,仿佛也和这星光一样美好而永恒。
便听他朗声笑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放灯啊,再慢些时候,这些灯就都要灭了……”
允贤被他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忙拾了裙角挨着他蹲下,略有些好奇道:“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河灯啊?”
朱祁镇闻言,眉头微微别扭地皱了皱,有些羞赧地侧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这一带……的先人比较多吧。”他虽说得委婉,在这漆黑的夜色里却还是冷不丁让允贤脊背凉了一下,刚刚的浪漫心情瞬间淡了些许。才想说什么,朱祁镇却已经握住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放灯吧,我们一起放出这只灯,以后的一切苦难就会随水而去,只留下一辈子的快乐安康。”
允贤的手被他包在手心里,指尖上便时时传来他肌肤微热的温度。她轻轻握着那只河灯往河面上推去,漆黑的河水从她指缝间来回流过,带着柔软的触感,将那只河灯慢慢推向中心。
她望着那只河灯越飘越远,渐渐混迹到那一大片河灯里,再也分不出彼此,却轻轻在心底许下一个愿——只愿岁月静好,他们彼此相握的双手,能永远像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