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左躲右避,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日,坤宁宫里早已坐满了各阶妃子,丁香扶着绿香走进来,便见皇后款款坐在上首与右侧的德妃正聊得开怀,抬眼见她进来,脸色闪烁了一下,仍是笑语盈盈道:“万姑姑今日来得可迟,想来是昨夜伺候皇上辛苦姑姑了。”若说位分,她只需直呼丁香位分便可,若说情分,也该叫声姐姐作罢,她却偏偏只叫她万姑姑,便是摆明了嘲讽她年老色衰了。
丁香心知肚明,也不好跟她计较,谁知道皇后话音才落,旁边的德妃却突然变了脸,冷冷瞥着她道:“贵妃娘娘好大的架子,还不快跪下向皇后娘娘认罪吗?!”见丁香神色一震,似有些茫然,她更加得意,“怎么?贵妃娘娘莫不是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还是……贵妃娘娘想告诉我们,这罪都是别人诬陷你的?”
丁香一愣,才想说什么,却听皇后笑容淡淡,伸手压下了德妃:“姐姐莫要吓坏了万姑姑,她年纪大,怕禁不住这样的惊吓。”她转头斜睨着丁香,脸上的冷漠便再不掩饰,“万姑姑,本宫有件事很想问你,想来你肯定不会拒绝本宫吧?”她虽是询问,却没想等丁香回答,便自顾道:“三日前的卯时,你在哪里?”
丁香看着皇后的眉微微皱了皱,敛裙道:“卯时,自然是在宫中休息……”她还未说完,便听大殿里一人尖声叫起来:“你撒谎!”丁香回头,只见韩夫人柳眉斜挑,怒目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日卯时,我的婢女起夜从宫外过,分明看见你扶着绿香站在长寿宫前,当夜唐姐姐便中毒不醒……这宫里谁不知道你和唐姐姐闹得水火不容,唐姐姐才诊出喜脉,你便恨不得立即除去她!”
“什么?唐嫔诊出喜脉……”丁香的脸色霍然一变,整个人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什么唐嫔中毒,诊出喜脉……她分明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这几日日日在宫里瞌睡,怎么不过几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然而到了此时,她就算再笨也知道是有人冲着她来。微微压下内心的惊恐委屈,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向皇后叩首:“臣妾当日确然在宫中寸步未离永宁宫,宫内一干人等都可以为臣妾作证……”
德妃瞧着她冷哼了一声,满脸不屑道:“你自己宫里的人,自然都是被你收买好了的。且不说别人的片面之词,就连唐嫔自己都说是你害了她,难道还能有假吗?!”她说完,便听皇后轻笑一声,挥手道:“带唐嫔上来!”
丁香扭头看去,只见几人抬着一把椅子慢慢走进来,唐嫔面色惨白靠在椅子上,一见到丁香便怒不可遏,一甩手将一串宫绦扔到她脸上,咬牙切齿道:“你这贱妇……”见深自册封丁香之后,对后宫之事向来漠不关心,她心心念念盼着这孩子,好不容易才引得见深酒醉宠幸了她,如今却被丁香一碗毒汤打掉了孩子……
丁香伸手捡起那宫绦,见竟是自己不知何时掉了的那只随身宫绦,再看这满殿妃嫔,便知道这次不论皇后是不是真凶,都不会让她好过了!
一旁的宫女忙伸手按住她,丁香见她如此,更加料定有人故意害她。但这时百口莫辩,唐嫔的模样不似作假,恐怕她再如何辩解也没用了。只得一手扶腰,缓缓跪下:“请皇后娘娘明鉴,臣妾绝没有害人……”
皇后看她一眼,还没说话,德妃便忍不住道:“你自知皇后娘娘心慈手软,就想来装可怜!若不是你身怀龙裔,换了本宫,定早叫人罚你跪去太和门,让这满宫里的妃嫔们都看看居心叵测之人的嘴脸!”
皇后听着德妃冷言冷语,也不说话,只任凭丁香跪着,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唇边的笑容更大:“万姑姑,本宫一向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因此已经派人知会了皇上,想来皇上的旨意马上就要来了……”
皇上的圣旨要来,自然是无人再敢开口。只是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始终没等来圣旨。
位分高些的嫔妃们都有座位,自然是无所谓,即便是位分低的侍妾,也都只是累些。但丁香身怀六甲,又是夏季,又如何跪得了这么久?绿香在一旁扶着她,见她脸色越来越惨白,不禁着急,忙匍匐两步上前磕头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实在不宜这样跪着,即便娘娘有罪,皇上的圣旨未到之前,恳请娘娘让贵妃娘娘先休息一下吧!”
皇后望着她微微笑了笑,却不说话,只眼神闪了一闪,便见殿外匆匆进来一人,正是见深身边的小安子!
小安子其实早就到了坤宁宫外,只是皇后的人一口咬定了内宫女眷有急事不便见人,让他稍等一会。而乾清宫里正忙于政事,更是无暇顾及这头,他这一等便等了一个多时辰……小安子匆匆进了坤宁宫,一见丁香跪在地上,虽然又急又气,却又毫无办法,如今鞑靼进犯告急,边关战事繁忙,即便见深有心护丁香,也不能做得太出格。
小安子颤巍巍掏出圣旨,犹豫片刻,慢慢念道:“传皇上旨意——经查实,贵妃万氏谋害皇嗣一事属实,但念及万氏并不知情,又身怀龙裔,自今日起禁足永宁宫,不得朕旨意不得出宫。主谋者乃是永宁宫下人绿香,罪大恶极,即刻杖毙——”
他的圣旨才念完,丁香便一下子坐倒在地,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似乎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便像是强行被人拉进了一出大戏,莫名其妙成了这幕后黑手。
然而此时绿香却已经惨白着脸伏跪在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是奴婢,奴婢没有做这样的事……”她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娘娘,奴婢没有害人啊!”
“慢着,谁敢动她!”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她又怎能坐视绿香被杖毙,当即一把拉住小安子的胳膊,厉声道:“既然是圣旨,臣妾就要面圣,若是皇上怪责臣妾,臣妾一定尽数遵旨……”
小安子被她拉着,也不敢争辩什么,只是低声道:“贵妃娘娘,您还是遵旨吧……皇上也是逼不得已,才拿绿香替您担着这罪啊……”如今鞑靼之事未解决,皇后母族手里握着边境的命脉,即便是皇帝,又怎能在这时彻查这桩他早已确信是“皇后”搞的鬼?
丁香还想说什么,然而小安子已经一咬牙,拖走了绿香,坤宁宫内再没有人听她说什么,便已被宫外的几名太监冷着脸拉了出去。
坤宁宫内一时间安静极了,只听见皇后淡淡挥了挥手屏退了众妃嫔,这才拎起裙角慢慢走到丁香身边,似笑非笑道:“万姑姑,你的身子可真好啊……跪了一个时辰居然都没有伤到孩子。”
丁香猛地抬头望向她,双眼通红:“我日日在永宁宫,从未落过把柄在你们手里,也不愿与你们争抢,为何还要害我?!”
皇后呵呵一笑,一只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不争不抢?没有把柄?万贞儿,如果不是皇上一直护着你,你以为……本宫会让你安然等到临近生产才下手?”
她眼里的笑容狠毒而冷漠,全然没有在众人面前的温婉:“你身为皇上养母,却妄自勾引皇上,专宠于后宫,你以为这宫里还有人能容得下你?还是你以为,本宫也会像吴氏那个蠢货一样,被你三言两语就激怒,落得个废后的结局?”
丁香满眼泪光,硬生生咬牙道:“你以为现在皇上就不知道是你做的了吗?绿香之所以成了你的替罪羊,不过也是因为你的家族……”
“是,本宫就是仗着家族,那又如何?”皇后小指上带着尖尖的玳瑁,轻轻划过丁香的脸,眼里却渐渐浮起一丝悲哀,“本宫早在皇上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倾心许久,原本本宫就该是太子妃!若不是皇上为了你和太后闹翻了,这才让吴氏有机会横插一脚,本宫又怎会只能做个继后?!可是你看,又是因为你……本宫进宫两年多,皇上来坤宁宫的次数却连去御药房的次数都不如!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万贞儿,本宫自打进宫,便已经决心除掉你,吴氏做不到的事,本宫一定要做到!你以为本宫这么闲,会毫无目的就去御药房那种地方招惹你吗?你以为以唐嫔胆小懦弱的性子,没有本宫帮她,她敢在你的寝宫里下毒吗?!你以为仅凭一个韩夫人,能轻而易举把你推下水吗?!”皇后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忽然之间变作另一个人,“万贞儿,你早就该死了……你夜夜跟自己的养子乱伦,难道都不觉得恶心吗?!”
丁香纵然气得脸色惨白,却只觉得心寒似铁,心底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她没有光辉的母族,也没有姐妹可庇护,巍巍深宫,一切都只有她一人承担。从前她以为见深能护她,却忘记了皇帝总是比常人更加无奈。
她的十指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这两年里,无数意外接连发生,中毒一事更是差点害她小产,她不是没想过有人设计她,甚至已经当场抓到了唐嫔,只要她一句话,唐嫔便只有死路一条,然而思前想后,还是放了她。
只因她终究是不愿像当年的郕王妃一样,一心只想着谋害他人,最后却害了自己。
这宫中若是人人都想着彼此谋害,又有谁还能活得快乐?
丁香微微动了动嘴唇,挣扎着想说什么,却猛然感到腹部传来一阵疼痛,紧接着便是双腿间一阵濡湿。她的眼泪静静地划过脸颊,尚且来不及反应什么,便听见皇后一声尖叫:“快来人!万贵妃小产了!”
成化二年,贵妃万氏产下一子,宪宗大喜,晋封其为皇贵妃,是为大明首位皇贵妃之尊。然其子早产,先天积弱,出生不过一月,便突然窒息而死。皇长子乳母密报万氏,皇长子死前,皇后曾派人前来探看。
万氏深恨皇后及后宫诸人,誓要为皇长子报仇雪恨,即性情大变。宪宗怜惜万氏,宠爱愈加,一时间万氏风头无两,后宫再无安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