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后一向喜静,因此仁寿宫里除了玉香以及几个贴身宫女在宫内侍奉外,其他宫人平日里都是在各自的住所,或是守在宫外。
允贤站在宫门外,一时间也并没有人来阻拦她。
而这时,仁寿宫内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孙太后扶着玉香慢慢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道:“现在皇后不在,你可以跟哀家说实话了吧?”
朱祁镇却只是沉默着,一时间,整座仁寿宫内都陷入了一片寂静里。
孙太后也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良久,才听朱祁镇微微垂眸,沉沉道:“石亨一事,确实是朕考虑不周,朕无话可说。”
孙太后见他到现在还要嘴硬,也不禁怒火上升,重重地一敲拐杖,厉声道:“你到现在还不跟哀家说实话……难道是要哀家当着皇后和满朝文武的面,逼你说出你究竟是为了谁才落到如此地步的吗?!”
孙太后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却又觉得满心悲哀。这个儿子虽不是她亲生的,但也是她一手养大的,他性子随和,又素来仁善,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怎会不知?这么多年来,他在宫妃之事上都是重情重义,从前除了一个钱皇后,从不曾听他宠幸过几个妃子,如今自有了允贤,就更加不踏足后宫了。
自己虽已安居后宫,却也常常听朝中女眷纷纷议论,更有臣子密奏她劝皇帝多纳后宫。但她终究是心疼朱祁镇对允贤一往情深,也就一一推拒了。但说到底,她容忍杭氏,容忍他专宠的前提,都是不危及大明江山!
可他这样的为爱不顾一切,生在帝王家,又怎能善终?
仁寿宫内是怎样沉重的气氛允贤看不到,但只听着那些话,便让她的心上忽然一沉,仿佛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不禁微微睁大了眸子。
只听孙太后冷哼一声,转身坐回了软塌,用力喘了几口气,满面沉痛道:“你待杭氏如何情深意切,哀家不管……但皇上啊皇上,你是一国之主,大明江山捏在你手里,你就该知道它的分量!”她又是重重地一敲拐杖,忍不住长叹一声,“你想除掉石亨一派,哀家自然不会阻止你。但此事事关重大,你明明可以徐徐谋之,既不会劳民伤财,也不会祸害自身。可你却急功近利,妄图一举拿下石亨全党!即便你口口声声说,要给见深一个太平盛世,想让杭氏尽早安心产胎,那你就应该把一切谋划好!”
孙太后看着他,不禁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若是将此计划告知哀家,哀家又岂不会替你护着皇后?可你谁也不说,自个儿联合了大臣就来了这么一出……偏偏还在成功在望的时候,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放弃自己的性命和大明江山!”
“母后!”朱祁镇猛地打断她的话,侧头沉声道,“朕是因为计划不周才遇刺落水,不关别人的事……”
却见孙太好当真是火极了,用力一巴掌就扇在了朱祁镇脸上:“你是当真要哀家把当时出事的锦衣卫和李三一同招进来,才肯承认你是为了杭氏才被刺落水,闹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见深仍是低头跪着,这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实话,他起初也以为朱祁镇真的只是算漏了计划,才让刺客有机可乘意外落水失踪,直到后来他秘密召见当时守卫在侧的锦衣卫,才知道朱祁镇竟是为了允贤才甘愿如此。那时候,他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痛恨,却又更多的是无奈。
自己的母后从没得到过父皇这样的心,但这世上有一个人得到了,她却还不自知。若是从前,他大概会恨那杭氏,但如今他也明白心中有想保护之人的沉痛与无奈,何况他监国的这段时间,也渐渐明白了做皇帝比寻常人更多的责任与压力。
有时候,他们真的别无选择。
而宫门外站着的允贤,却只觉得心头猛地一坠,仿佛是被人挖去了一块什么,听着听着,忽然就红了眼眶。
这时刚巧一名宫女端着托盘从宫门外走进来,见允贤怔怔站在门前,不禁困惑:“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这是……”她还没说完,却见允贤抬手揉了揉双眼,笑道:“本宫刚刚丢了东西,回来找一找,这就走了。”她匆忙转身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叫住那名宫女,“等等!”
那宫女不解地转过头来,便听允贤亭亭站在院子里,侧着身子静静看着她,淡淡道:“本宫不过是来找找丢了的东西,若是太后和皇上问起,就不必说了。”
那宫女更是不解,也不敢违抗,只是躬身行了礼,转身进了仁寿宫。
允贤呆呆地转身出了仁寿宫,走在宫道上,忽然觉得不知该往哪里走。这样的结果她虽曾经想过,却如何也不愿意相信,更不能为他做任何事。
她与他相识十多年,走过这么多风雨,才到如今修成正果。若说害怕也不是曾经没有,只是自己从来性子坚忍,除了行医一道,又有多少事能让她割舍不下?这世间知她者、信她者不过朱祁镇一人,她既然决意和他在一起,就必然相信他,也明白他给她的十分信任。
只是她行事从来不愿拖累别人,却终究还是拖累了他。
从来没有一刻,她觉得这紫禁城里的风吹得如此寒冷,可这冷意却又因为这份沉甸甸的爱,如烙铁般落在她心上,给了她无限的自责、感动和心痛,竟觉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恨不得能立马见到他,就那么静静地抱着他,直到天荒地老。
若说这世间深情,又有几人能真的这样不顾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