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时会站在自己的那座孤独山丘,以为风尘滚滚也会比别人高瞻远瞩。
无意中看到这句话,并不是很能理解写这句话的人是怎样一种心情,却莫名其妙爱上这句话,我想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大抵都会有些不为人所知也不必为人所知的心事心情吧。
我有位朋友,从小她就极为优秀,成绩自不必提,尤其于书画上有非同一般的天赋,她是个非常意气风发的孩子,不似一般少女的柔弱,有天她给我看一幅她自己的画作,她自己往上题了一句前人之诗,那句诗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那种年少的狂气让我非常佩服,她跟我说,你相信吗曲和,天下谁人不识君,我一定会做到的。
我相信。
我一直相信她会是人中翘楚,相信她的书画可以名满天下,遗憾的是命运无常,她的家庭出现一些变故,为了生活不但中止了学业,更不得已放弃了她曾最为珍视的书画,她是做销售跑业务的,每天周旋于各色客户之间,喝多了吐,吐完了继续喝,卑躬屈膝是难免的,还要想方设法应付客户的不合理要求,个中心酸,不足与外人道,不过冷暖自知罢了。
有天我和她喝酒,忽然她问我,你会看不起我现在的样子吗?
我愣了下,然后说,为什么这么问?
她说从前我最讨厌那些满身铜臭的人,现在,没有什么能让我失去尊严,除了没有钱,我变成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人,你会看不起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隐有泪光,我想起当日那个豪言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才女,再看到她现在醉酒无助的样子,忽然觉得很难过。
然后我说,当然不会,我始终记得你曾经有多么耀眼,但现在的你依然活得真实明亮,其实这个世界本是俗世,又怎么会有不俗的人呢,任何时候,不要太为难自己。
其实我明白安慰本是无用之事,却也只能做无用功。
她笑了笑说,谢谢你,曲和。
然后她借着酒意沉沉睡去,脸上的神色褪去了风尘疲惫,唯余宁静,也许只有这个时刻,她才能将那些伤痛的心事埋在无人可诉的旧时中,埋在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故梦里。
我静静的想,也许无论多么出众的人,我们的本质都不过是俗世里的俗人,但每个俗人都自有其不俗之处,每一个为生活所迫的俗人,都曾看向天空想要去追寻那种叫做梦的东西吧。
在我的身边,除了令我心痛的这位才女,还有一位才子,只是我这位才子哥们论及才华或许并不输于我那位才女朋友,但气质谈吐上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位哥们如果看过本文的话,那么大家其实很熟悉了,就是高尚。
他倒是不会书画,但喜欢舞文弄墨写些矫情的文字,他常常把自己的文字拿给我看,相比于我那才女朋友气势凌云的一句天下谁人不识君,高尚的话直白了很多,也更加嚣张,他只说了六个字,老子天下第一。
沉默了半天,我说:“九年制义务教育就教会了你装逼吗?”
他摇头说:“我是生下来就学会了。”
我咬牙切齿道:“不要脸。”
他哈哈一笑反问我:“难道老子不是绝艳天纵?”
听了这话我说:“大兄弟,做人要低调知道不。”
他切了一声后说:“我一向是高调做事的,至于做人嘛,”
我侧耳听他下一句,听到的是:“做人嘛,就更他妈高调了。”
听完我鼻子差点气歪,这狗日的实在太装逼了。
但不得不承认,这狗日的的确有些本事,我其实颇为欣赏他,在我们都曾经历过茫然空洞的那段年岁里,我沉溺于烟酒麻痹自己,而他笔走天涯写心述志,他写过何处江湖何处去,客舟凄迷烟水里的人生寂寥,也写过忆昔五陵少年时,欲向云程九万里的当年意气,写过卓然华采此身未,绝艳易凋连城碎的喟叹,也写过流年依旧事全非,故人天涯远的怅然,而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句,仅有七字,多、谢、尘、缘、千、万、种。
多谢尘缘千万种,我默念了很多遍。
真的,同样是才气纵横之人,我那才女朋友一看就是标准的人如其才那种,端庄宁静,幽漠淡远,任谁看了也得夸一句空谷幽兰真有气质,而高尚,这小子一脸的吊儿郎当,言辞油滑举止轻佻,任谁看了也得说一句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据我分析出现这么大的区别其实也简单,我那才女朋友是个标准的学院派,受过高等教育,而高尚是个野路子,连大学的门都没摸过,甚至九年义务制教育都没念完就一脚踏入社会,哥初中没毕业就混道上了,他时常与人如此说,别人问他混黑道白道,他哈哈一笑说哥也不知道。
我始终相信有理想的人是幸福的,在这个亦真亦幻的世上他们有所寄托,有所坚持,清晰的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可正如有句话所说,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最后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譬如我那位才女朋友,万般不甘也只得放弃,收敛她所有的锋芒,成为了庸碌奔波的一群,内心深处却怀念着当年挥毫泼墨的自己。又譬如高尚,虽然还未放弃,可这么多年一直是踽踽独行孤芳自赏,他早已没了当年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已经不敢再狂言那句老子天下第一,好在让人欣慰的是,他还在一直走,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我其实还是颇为佩服这个看起来很不正经的家伙,从前宁可被人说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也不肯放弃文字,有一日我问他为什么不能像周围的人一样按部就班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他说,我只是希望当我老去那天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我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说你也不是保尔柯察金,一战二战抗战内战冷战哪一战你都没出生,解放人类有你什么事呀?
他说好吧我言简意赅一点,其实我只是喜欢写东西编故事,我要是不能写会很难受。
我说这是病呀,得治。
他说不是病,这是命。
那一刻在我的眼中,他忽然不同。
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写作的?”
他想了下回答:“萌芽状态是在很小的时候,不过我真正开始写是在我不上学之后,你知道的,天天在家实在太无聊了,于是没事就写些矫情的东西,你也知道的,那时候还小嘛小孩子都矫情。”
我不禁感慨无聊生生把人逼成了个作家,也可能作家都很无聊,而矫情成了催化剂,听了我的话后,他帮我总结道:“文人的本质就是矫情,作家的天分就是无聊。”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倒是不矫情了,也不无聊了,但也没了当年不顾一切的偏执,变得隐忍起来,一边按部就班的生活,一边燃烧着心里那点摇摇欲坠的光芒,他不再跟人提起他的故事,对于自己写东西守口如瓶,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忽然更怀念当年那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我问他为什么变了,他笑了笑说:“我的亲戚长辈们问过我,老大不小的你看看你,不上学这么久都做了什么,人家有房有车你有什么?我告诉他们,就算一无所有,我也剩下才华与理想,他们说,才华?理想?那有什么用,值多少钱?”
然后他又笑了笑,很嘲讽的那种,“也许一文不值,也许一字千金,谁知道呢,但无论如何,我可以被轻视被笑话,但我的文字不可以,既然无人能懂,我又何必去说。”
我想劝他一句什么,但我明白,这个时候我只需要倾听就好。
我听见他说:“这么多年来,我不甘平庸却无人赞颂,我心高气傲却折节弯躬,有过青云抱负,但岁月只给予我贫穷,可兜兜转转这么久我才明白,原来我还是言不由衷,梦不醒梦,只期待有一天,我所钟爱的那片风景,能不再遥远吧。”
接着他看了看我说:“不必忧我,我一向知我所行,你要明白,老子始终都是天下第一啊。”
我脸部肌肉抽搐了半天,终于挤出四个字:“臭不要脸。”
但能看到他始终初心不改,我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