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看,风驰电掣;往前看,指日可待。
——王朔
关于姥姥的故事,我听过很多个版本。
姥姥总共结过三次婚,那个年代,她学地质,走南闯北,最大的爱好是从各地的大山里捡各种各样的石头回来。姥姥是北方人,第一次结婚嫁到了上海。据说,当初她和那个上海男人离婚的时候还大着肚子,肚子里怀的就是我妈。后来她没有再生过孩子。
姥姥的第一次婚姻终结的原因,总结起来大概就是那句已经被现在的文艺青年用烂的句子——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姥姥离婚后从上海跑到了重庆。至于去重庆的原因,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总之,我妈是在重庆出生的,并且在出生后就被姥姥送给一个朋友“暂时保管”,一保管就是三年。据我妈回忆,她的童年一直分不清谁是亲妈,同时还不会说普通话,被重庆人带了三年,她只会说重庆话。
后来,姥姥因为要离开重庆去天津,才从朋友手里把我妈要回来自己养。母女生分,再加上姥姥一到天津就又结婚了,直到后来我出生,我妈都十分怨恨姥姥。
我妈说,她印象最深的是,七岁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第一时间烧水做饭,然后摆盘上桌,等待姥姥吃饭。那时候她还没有灶台高——姥姥是绝不干活儿的,她一点儿家务都不会做。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因为她到老都是这样。
在我妈的少女时代,姥姥又离婚了。没有人知道姥姥的第二次婚姻是如何走向终结的。每次离婚,姥姥都会换个城市生活,于是她带着我妈继续北上,跑到了北京。
前几天,我妈给我讲了一个以前从没讲过的故事。
那时候,她们母女二人搬到北京生活,姥姥每天除了地质考察,就是遍寻上海男人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后来两个人取得了联系,姥姥就把我妈的照片寄给上海男人看,甚至还专门找来录音设备,让我妈朗读一些诗歌,再把那些录音都寄给上海男人。我妈说,那些诗歌有些是大家作品,有些是姥姥自己写的掺在里面。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妈说,姥姥是后悔离婚了,所以才会重新去联系那个上海男人,可惜的是,那时候上海男人已经再婚了,而且还有了一双儿女。
我说,折腾了半辈子,难受的怕不只姥姥一个人。
听了我的话,我妈突然怔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她想起来了,上海男人后来再婚生下的一双儿女,一个名叫大华,另一个名叫小华,而姥姥的名字就是华。
在那之后,姥姥又结婚了。姥姥第三次结婚后不久,我妈嫁给了我爸,那时候我妈才二十一岁。按她的话说,她迫不及待地早早嫁人,就是为了离开姥姥,让自己真正有个家。
后来,我出生了。姥姥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周易》,在我出生后,姥姥掐指一算,说我火命,五行缺水,于是给我取了个小名,叫淼淼,还顺便拟出一个大名,叫雨芊。她说女孩子该像雨像河,该清凉茂密,该沐风盛放。
也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年,姥姥第三次离婚,原因依然不详。这次离婚后,姥姥没有再结婚,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老了。但即便这样,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还是在不断地谈恋爱。
大概就是前年吧,姥姥住在养老院里,糖尿病导致她的左眼失明,体重严重超标,行动也不方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姥姥还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吓得养老院差点儿把她开除——她和隔壁的老头在散步的时候看上了一辆停在院门口的摩托车,姥姥说,喜欢就要得到,于是撬了锁,偷了车,并骑着一路狂飙,却在经过一条火车轨道的时候被绊倒,连人带车摔在了火车道上。
因为这件事,她住了几天医院。由于磕了脑袋,她还糊涂了几天。那几天,她谁都不认识,唯独认识那个老头。出院以后,姥姥常常被人们看到和那个老头手牵手在阳光里散步、浇花——她又恋爱了。
我渐渐地长大,也开始了走南闯北。我妈常常担心,她说,一个人的身体里总会有前人的血液,她很怕我像姥姥一样。我总说,姥姥绝对是一位高龄朋克,我相信她对所有人都一片赤诚。每次说到这里,我妈就忧心忡忡,打断我的话,她说,可是没有一个人爱她。
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自己变成被嫌弃的松子——只有打碎自己才能填补心里巨大的空洞。
再后来,姥姥患上了白内障,同时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上次见她的时候,她剪了很短很短的短发,头发和眼眸都是很闪亮的银色,非常好看。
见到我的时候,姥姥拉着我的手聊天,给我讲那些年天南海北的奇闻。讲到最后,她看着我问:“结婚了吗,小莉?”
小莉是我妈的名字。除了小莉,那时候姥姥已经喊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了。
很奇怪姥姥怎么会给我妈取这样的名字,大名樨,樨是桂花的意思,小名小莉,全是花,而且全是很好闻的花朵。可轮到我的时候,就是淼淼和雨芊,变成了雨露和草木。
在那之后,我甚至有些生我妈的气——听了二十几年姥姥的故事,听她讲述了无数遍自己没有母爱的童年,可是最后,姥姥怎么会只记得小莉呢?
后来,我就不怪我妈了。
我想,不是姥姥不爱她,也不是她不爱姥姥,而是姥姥不允许自己的爱被任何人感知,也不接受任何人对她爱的索求。这样她才能觉得自己是轻松的,是可以拔腿就走的,才可以了无牵绊。
就在我妈生日的第二天,我生日的前一天,10月9日,我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姥姥突然去世了。
据说,姥姥之前还好好的,只是那几天不乐意吃饭。那天中午,我妈还在说,准备将煮好的粥送去给姥姥喝,结果晚上姥姥就不行了,搞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接到家里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宜家抱着两个毛绒玩具准备结账。电话挂断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高兴,然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哼唱《花房姑娘》,一遍一遍地唱,从宜家一路唱到家。出租车司机听我唱歌,还回头问我,怎么这么高兴啊?
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反复听这首歌,从一开始高兴地边听边唱、边唱边跳,到后来边唱边哭、边哭边笑——我慢慢反应过来,姥姥去世了。
我打电话给我妈,说我突然很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唱《花房姑娘》。
妈妈说,姥姥去世前一天突然和她提到,要走的话一定说走就走,绝不拖沓,还有就是,真走了的话,要海葬。
“她一辈子要强,言出必行,真的是拔腿就走。”我妈说。
后来,我又听了一遍《花房姑娘》。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你要我留在这地方,你要我和它们一样,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