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先得到消息的那批人闭口不言,那封八百里加急传书的内容真正被众官员知晓,已经是三日后了。
随即便是一股滔天巨浪砸在了平静无波的湖面上。
收到消息的众多大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可谓是群情激愤,一把老骨头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恨不得操刀子上战场,慷慨激昂,竟有沸反盈天之势。
'大梁大皇子,齐王姜旭战死北坡原!北坡关失守,守关五万大军全军覆没!北邙大军破关而入,所向披靡,直取千里!'
对于大梁而言,这是一个噩耗。
对于朝廷众臣也不啻于晴天霹雳。
齐王不仅仅是齐王,也不仅仅是大皇子,他还是当朝太子。
之所以让当朝太子亲自领兵驻守边关,皆因大梁朝祖训规制。
前朝以文治国,旧制糜烂。舞文弄墨的权臣掌着文义礼制这门屠龙术,肆意横行,鱼肉百姓。推行礼义兼制,要百姓循规履节,独崇君子之义。
简而言之,邻里之间要友好相处,有困难要互相帮衬,送礼也要来而往之,要做一个正人君子。
这本是善的一面,但随着文人获得的权势越来越大,朝廷礼部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已经到了能限制皇帝行为举止的地步,动不动就是“陛下,此于礼不合,您为天下之君,当……”。
吏部更是乱象丛生,买官卖官几乎被明码标价。
莘莘学子更是日日猜度上官的心思喜好,据此进行针对性苦练,以投其所好获得青睐为读书之己任。
而每一个读书人自小便被灌输了一个思想: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给穷困百姓分化三六九等,还美其名曰教化万方。
好好的礼仪兴邦成了重文轻武,成了君子远庖厨,成了三从四德……
歌舞升平的背后早已是糜烂不堪的一堆碎肉。
被归为下等人的穷苦百姓,日子难以为继,很多人家两天只吃三顿饭,就为了能供出一个学子来。
何故?家有功名在身的学子,就能成为中等人!等功名兑换成了利禄,则升成上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皆下品的万般何其多?轻飘飘的等级却沉重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徭役、赋税、苦痛积压之下,流民暴增。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诸地起义之师四起,而大梁朝高祖皇帝当时正是及冠之年,群情激愤的洪潮之中,为了能吃上口饭,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起义军。
当饥肠辘辘的贫民红着眼睛拿起简陋的武器,早已被冷落甚久的军队甚至毫无招架之力,起义军在半年之内便已经凝聚形成了大厦将倾之势。
一世皇朝在发泄式的杀戮之中彻底泯灭,高贵华丽的皇宫被洗劫一空之后付之一炬。
皇室及宗亲贵族女眷被凌辱致死之人,多不可数。
而曾经高高在上的上等人们,则被万般羞辱,沦落到铭首以为奴的地步,他们曾经多高高在上,如今便有多卑贱。
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整个国度成为了暴乱的深渊。
那是人性泯灭的年代,那是黑到极致的夜。
尚有几分热血的高祖皇帝看不过这种种人性的灰暗,靠着装死怠战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他,在起义成功之后却发现情况比以前还要糟糕,推翻了旧朝的统治,却陷入了更深的黑暗,遂愤而拔刀,再度发起了战争。
覆灭了旧王朝,又迎来了新的生灵涂炭。
长达七年之久的平乱以三百多万生灵化成冤魂为结尾,自此大梁王朝建立。
那个曾经贪生怕死的青年,在走过尸山趟过血海之后,成为了开国之君,成为了两倍于前朝疆土的帝国主宰!
高祖称帝之后,立下的第一条规矩就是皇室子孙若要继位,就必须去战场上走一遭。
好好看一看那些个死在你面前的敌人和将士,他们和你一样有血有肉,有亲人有家庭有老婆孩子,而你身为一国之主,掌握着他们的生死,掌握着千万个家庭的命运。他们在为你搏命拼杀,若不能换来家国安宁,你又有何颜面独享荣华!
自此,祖训最上首的那一条从未改变。继位的每一位皇帝都经历过或者见识过战争的残酷,每一个都不例外。
时光荏苒,大梁建朝,经历了一代代君主的励精图治,时至今日,已三百余年。
开朝至今,齐王不是在封时间最短的太子,却是第一位因战而亡的皇位继承人。
太子是储君,储君也是君!
宣靖帝之怒自然可以理解,自己的儿子,未来的皇帝都被宰了,哪怕拼得你死我活,也要不惜代价大战一场。
知晓了这个滔天巨浪般的消息之后,朝廷之中,哪怕不是主战派也必须成为主战派。
这是必须要做到的政治正确!
……
皇宫文渊阁。
向来勤勉的大学士李道和今日难得的没有处理公文,捧着一杯茶悠悠然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景致。
一来确实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务需要他来处理,二来嘛,近日最大的事儿已经被圣上亲自裁定了,甚至没有通过内阁,直到军队集结开拔之时,他们都还对内情一无所知。
空旷敞亮的房间内只他一人,谁也不知道这个温和的老头儿在想些什么,就像他手中那盏已经凉透的茶水,古井无波。
一个年轻官员自门外踏入,见李道和并未察觉,手中捧着杯见了底的茶水,遂从火炉上提过铜壶为他小心续上了热水。
“李公在想什么?”
手中温热的触感和年轻人的声音终于将李道和拉回了现实。
看了年轻人一眼,李道和摇了摇头笑笑:“没什么,平川今日怎么得闲过来了?”
年轻官员名叫程淼,字平川,是去年的新科状元。殿试中被陛下钦点“状元及第”后,入翰林院,行修撰之职,从六品。
由科考入翰林,由翰林入仕途,这是无数读书人的梦,而他年纪轻轻便已经做到了,而且做的比所有人梦想的还好。
“年前随着学士编修古籍,现在反倒没什么事情了,就过来看看您。”
“呵呵,平川有心了,现如今朝堂上下皆因北边战事浮沉不定,难为你还能想着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李公言重了,您对小子可是有教诲栽培之恩,小子万不敢忘的。”
“哈哈哈,好,好。”李道和开怀大笑,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笑眯眯地看向程淼。
“说吧,来这儿所为何事?”
“您老果然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轻飘飘一句马屁拍过去,李道和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
几十年的朝堂沉浮,他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如何会因为一个后生的恭维就影响了自己的心境。
程淼低眉组织了下语言,缓缓开口道:“小子近日确实有些不解,还请李公解惑。”
李道和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近日最大的事情便是太子殿下殉国,圣上派重兵北上,这可以看作是为子复仇,也可以说是为收复失地,都可以理解,可学生不解的是,为何没经内阁及朝廷诸位大人商议,战争这种大事,不应该慎而又慎吗?”程淼皱着眉头,似乎颇为费解。
这种国之大事,不是他小小一个翰林院修撰能够参与讨论的,心里绕不过那道弯儿,又不可随意和身边同僚乱语,朝中能为他解惑的也就只有李道和一人了。
李道和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开口道:“平川呐,你涉世未深,很多事情不能仅凭所见所闻,你想知晓那些你未见之事,就得撇开你所见去寻。”
他的话让程淼更茫然了,混迹官场久了都这样吗?怎么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求您解惑,我却连您说了啥都听不懂了?
看他满脸童真,李道和摇头失笑。
“你啊你啊,要学的还多着呢!”
程淼只能报以苦笑,他确实是吃不懂这里头的道道。
“连你都明了,战事不可轻启,陛下又怎会不明白?
但此事,涉及到本朝太子,以及朝廷威严,自然便有了足够的理由,无论经不经过内阁以及六部,陛下的决定都是无可非议的,即使经过这些朝臣,最终的结果依旧不会改变,不会有任何人站出来反对。
唯一会变的也就只有军队调动这一码事。
只要此事放在朝堂上商议,那么京畿二十四营绝对不会被放出去,那是保卫京畿的最强力量。
而咱们陛下,为的就是不让这样的掣肘出现。”
李道和说完,给程淼留下了充足的时间去消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可......为何?”程淼依旧没能理解这么做的理由。
他不是不聪明,只是对于官场上的处事风格还没办法适应,哪怕他肚子里的墨汁能将凤栖城外的护城河染黑,可在风云诡谲的官场上,他还是张热乎的白宣纸。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李道和反而又给他抛出了一个疑问:“太子战死,那么接下来朝堂会发生什么事?”
问完这句话,李道和便没有再说了,笑眯眯地看着这日后必然前程似锦的年轻修撰。
他将这件事掰开揉碎了摆在程淼的面前,以他的聪明肯定能理解,但能悟得几分还得看他自己。
足足一刻钟,程淼的脸上表情变幻不定,从眉头紧皱苦思冥想,接着略有恍然之色一闪而逝,却又紧接着陷入了更深的疑惑,几经辗转,最终留在脸上的,却是带着几分惊骇和惧意。
深深地吸了口气,复又缓缓吐出。
退后一步,躬身执礼,对着李道和深深一揖。
“多谢李公解惑教诲,学生铭记于心!”
李道和自十几年前便已经不再收学生了,但对程淼的话却没有开口反驳,待其起身,端起刚刚放下的茶盏,吹了吹本来就已经不热的半杯茶。
程淼执礼告辞离去。
放下茶盏,李道和仿佛被美景吸引一般再次望向窗外。
虽是初春,但被寒冬紧抱了如此之久,土地都像踩在脚下的地砖一般,带着几分灰白。百花齐放终究还是要等些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