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宓立下誓愿,一时间在信州府传扬开来,水井街巷皆赞她乃贞洁有义之女。贞氏也顺水推舟修书临安以表慎宓之志,伯爵府本已派人到信州去取回聘礼,吕老夫人见其心志,许是年迈容易感慨,惊叹不已,只叫人取回些许传家之物,其余俱赠予慎宓,赞其品性。
贞氏看了临安来信,叫孙妈妈前去告诉慎宓一声,孙妈妈接过信,晃动着腰肢往静棠斋去,顺道拉着身边的林妈妈唠叨:“若我说,往日里还不见那宓姐儿这般厉害呢。你瞧瞧,本是未过门,夫家先亡,如此不吉利,多少人家避讳。连伯爵府的少爷都压不住,日后只怕没有人敢来提亲的。宓姐儿这大病一场又立誓愿,倒成了贞洁模范了,还平白得好大一波银钱,为自己赚下份产业。那伯爵府送来聘礼的礼单你可看过,金银细软,田舍铺面,价值不菲。若说吕老夫人也是大气得很,出手阔错,方才临安来人只拿了那对祖传给当家媳妇的一对翡翠镯和一套珍珠花钿,其余的均留给了宓姐儿。哎,若非那少年没福,宓姐儿嫁过去了,这辈子也是荣华富贵。”
林妈妈含笑,低声应了句:“宓姐儿向来细腻心慈,未必就有这些个心思。哎,只是这番有了这些个资产,还晓不得她那舅舅怎样造作呢,也是苦了她。”
说话间便到了静棠斋,一人手拿书信,一人手捧木盒。
“姑娘,今儿临安府来了人。吕老太太说与姑娘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听闻姑娘誓愿,本不忍心,见姑娘志坚只好聊表心意。”林妈妈上前说着,打开了木盒呈到慎宓跟前,里面是各田舍店铺的契书。
慎宓本绣着经文,抬眼见那红木盒中一叠纸,一晃神针刺到了左手。
这边孙林二人才离去不久,沈氏不知从何处听了风声又跑到静棠斋中哭求。
慎宓抿唇敛容,静坐着绣经文,也不搭理她,只任她哭。
等到沈氏乏了,离了静棠斋,方才唤春燕叫云风来。
“今日偶得笔不该之财,本欲求太太打理托管。太太只推说我也该学些理财管家的事情,要自己打理这些个东西。只我看着实在费神,又觉着实不该得。这些个田舍店铺我个女儿家也难打理,还望哥哥帮忙帮忙,不要推迟,凡是收租上金都算哥哥打理费用不必给我,有着哥哥帮忙,方不至于闲废。另还有五百两金银,也劳烦哥哥做个开粥设厂,周济穷人之用,我亦断然不过问,全仰赖哥哥。”
慎宓说着说着忽而跪下,慌得云风连忙扶她起来。
慎宓不肯起身,恳切道:“说来该死,我那舅舅因撑着谭家的脸去和人赌钱,平白被耍进去了一千多两银子。便是要了他的命也拿不出着许多银子来,那些人要不到银子活生生砍了他一根指头,扬言再不归还只怕要了他的命。谭家为我这个舅舅没少费心思,也怪姨娘软弱纵容。只是,毕竟血浓于水。”说到血浓于水时,慎宓顿了顿,抬头看了眼云风,又垂眼继续说道,“家中苦寒时,他也多照拂姨娘,如今实难不顾。那聘礼之中还有些许珠宝首饰,还望哥哥想个法子替我舅舅平了此事。这些东西全是吕老夫人恩赐,我原不该动用才是,还望二哥体谅阿宓。”
云风沉思片刻,扶她起来低声道:“我懂你的意思,我直将那些珠宝也当是用到散济穷人中去便是,你且放心。只是阿宓,你如今才十四,守志三年,你可熬得住?”
慎宓顿默,半晌回道:“若是心有所望,有所不甘自然难熬。倘若心如死灰,静若死潭,那春夏秋冬,不过一个样,哪里有熬和不熬的意头。此外,还求二哥再替阿宓办件事才是,只怕这番替舅舅换了债,他也不得安宁,我且想悄悄去见见舅母才是。”
云风事后择了个日子,慎宓向贞氏请愿要去寺中为霖哥儿祈福超度,贞氏本是道家信徒,极少到寺庙中去,便遣了林妈妈陪着前去。
从寺里回来时路过泯恩巷,慎宓撩开了车帘对林妈妈道:“我舅舅家恰在这巷尾,平日里也难得出来,今日既路过,想去见见舅舅舅母才是。”
林妈妈先是疑惑,沈莲醉那等人看他作甚,又想着慎宓一向心善识礼,倒也没有多想,便叫着抬轿的人歇了,自己打着伞扶着慎宓下了车。转进巷子,却见着云风候在那里,恍然大悟便道:“我在这儿,等姑娘。”
慎宓神色动容朝着林妈妈微福了福,林妈妈忙扶起她,摆了摆手。
走到巷尾,三间破草房的地界就是沈莲醉家,但凡没有痴赌,谭家这些年给的银子只怕早就盖了套体面的宅院。如今只住着这样破落的草屋,倒是有胆量欠下这海量的银子。
慎宓叹了两声,进了院子,迎面黄土飞天,鸡鸭粪便味道重得很。
一个圆脸微胖的妇人正蹲在院子里劈柴,见着慎宓来了忙站起擦手,讶异问道:“姑娘怎么来了?”望了望不见沈氏,只有云风跟着。
慎宓见了礼问道:“舅舅呢?”
钱氏忙回道:“在屋里躺着呢。”
慎宓进了屋子,撩开帘子见沈莲醉躺在床上发呆,手上包着药,耷拉放在床边,顺眼瞥见了床椅便里散的包药纸上暗印着“言西早”三字,便估摸着是玄风遣人送了药来。
慎宓微叹一声,放了帘子又回到厅里,见钱氏倒了茶上来。
“舅母且坐,我此番来,是有些事要和舅母说说。”慎宓搁下茶水,眉头轻皱。
钱氏陪着笑脸,有些局促不安,沈莲醉干得那些破事她心中有数,她虽出生农家却也是正经姑娘,明事理,辩是非,更有羞耻之心。
“我本是晚辈,这些话本不当说。”慎宓顿了顿,又道,“只是日前的事,舅母也见着了。十两百两倒也罢了,父亲出钱免事,我和哥哥又添补些也就罢了。因不曾阻止,才酿成今天的大祸。”
钱氏心中有忿,但自知理亏也只得替沈莲醉挨着。
慎宓望了眼钱氏:“我知舅母,自视也高,绝非那等好逸恶劳之徒。只因嫁给舅舅,这些年倒是跟着吃了不少苦。舅舅游手好闲,若非舅母辛苦操持,苦心经营,只怕两个表兄弟都难能成长。”
钱氏听闻此言,想她辛苦这些年,勤恳耕作又善待公婆慈爱子女,偏逢了这样的丈夫,愣是抬不起脸面,心中凄然,泪倒被慎宓说了上来,忙用袖子掩面道:“我自跟了你舅舅,便是一天好日子不曾有过,替他不知里外平了多少坑事。”提起沈莲醉不由得有几多恨意,啐道,“我做姑娘时虽是小门小户也是一等的傲气,倒是跟了他横竖糟了多少白眼。”
慎宓转头望了眼云风,云风忙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来递给钱氏。
钱氏不解。
慎宓低声道:“这是五十两银票,已是我所能尽心意。舅舅差的银两,舅母不必担心。这五十两只供舅母做个生意买卖的本钱,好以维生。只说是受了人家的雇佣,免得舅舅见了又生了邪念。因这一千两银子,姨娘被父亲重责。舅舅也糟了罪受,往后还赖舅母照料。这些全当是侄女的一番心意。”
慎宓起身,望了望屋内,又道:“临安送来的那些个聘礼,贵重的都已经讨了回去。其余的,悉数都捐了粥铺穷人。未能尽心,还望舅母见谅。”
钱氏会意,忙扶着慎宓泣道:“姑娘人品贵重,来日定有福报。”
回到府中,云风心下纳罕,平日只觉慎宓工于才艺,却不知她竟有这样的见识气魄,真所谓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