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谭府掌灯。
只是不知哪个不长眼的下人,便就又漏过了静棠斋。
这是谭府三姑娘慎宓的住处,她生母沈氏本是府里的丫头,当日谭乾饮酒误事沈氏有喜生子,好在懿氏宽容想那谭乾没有儿子也是可怜,便将她抬成二房,孩子也好有名分。
沈氏虽白捡了这等便宜,却丝毫没有借势起风的手段。她生得白净娇小,仔细梳妆也是个美人模样,偏不懂得打理装饰。人又过于本分木讷,毫无情趣叫人惦念。
生下长子谭玄风后,谭乾都快将她忘记了。好在懿氏多多帮扶,又常提起玄风,谭乾念及父子之情又才见她几次,没几年又生了三姑娘慎宓。只是等到懿氏病故,新太太向来不爱管闲事,阮姨娘又没有个压制,沈氏的日子便骤然转下了,子凭母贵,这一遭倒是连累了玄风他兄妹二人。
慎宓小时原养在谭乾续弦贞氏那处,贞氏进府后又生了五姑娘慎归,四少爷临风,见慎宓也大了便着她住在静棠斋。
“怎么静棠斋的灯还没有亮起,指定是那帮子小人又开始胡玩懒怠。”管家娘子林檐家的提着灯在府门里巡视时,只见这一片乌黑暗着,便想着进去训斥几句,踏进院门时却也不见伺候的丫头婆子,鸦雀无声,只那台阶下的花坛旁还散乱着花锄盆碗。
林妈妈不由得皱起眉头,沈氏平日来性格温和唯诺,对着下人又多担待,如今这些个人是越发不将她放在眼里,一点不怕她。只是,沈氏好歹是个姨娘,又生了长子,也怪这些个丫头没个眼见由着那群老婆子带坏了去。
林妈妈心下暗自思量,便将灯笼搁在院门处,自己走进里面来收拾院子。只靠近了台阶方听着几声抽泣哽咽声。
林妈妈估摸着当是有人在着的,如今天已经灰暗下来,屋内还不起灯想是本就不愿人看见,便侧身在暗影处瞥眼打量屋内。
透过竹帘的缝隙,见屋里跪着个瘦弱姑娘,面容清秀,斯斯文文,满脸泪痕,瞧这身影当是三姑娘慎宓。
再往里头转眼一看又见着影影绰绰的身姿,再往下看只见着个轮椅的轮廓,便估摸是腿脚有疾的大少爷谭玄风。
林妈妈心下微微猜测,想是为了白日那事,心知不好多留,便轻轻放下碗盆,挑起灯笼走了。
内屋暗影处谭玄风透过纱窗看见院子里有着零星火光,沉默着搁下了茶碗对着身边的小厮福贵道:“天已昏了,还不快将灯点上。”
福贵先前看着屋内沈姨娘和慎宓正哭得厉害,一时被唬住哪里敢动,如今听见谭玄风吩咐才连忙抖手抖脚去点灯。
沈氏见屋里亮起来,再不好流泪,左手捏住慎宓的手,右手只得拿起帕子掩嘴哭道:“罢了罢了,你如今哭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你老子狠了心,偏是要叫你去的了。如今为了这档子事情,姮儿都被罚跪了祠堂……终是没有了用处……”
“本就不当是我去的,只怪姨娘软弱!好好个二房都不如妾室,倒是太太今日逢事出了门,惹得丹椒院那位嚣张……哥哥又……”慎宓正想说几句谭玄风,又见阴影处他体弱咳嗽,暗蹙眉头,便又将话咽了回去,只拿帕子掩面哭泣。
话未说完,福贵又着急忙慌跑进来。
“太太回来了,刚进了门!”福贵用袖口擦擦下巴的汗回道。
沈氏止住哭声,连忙拉起慎宓道:“你在我这哭,横竖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去求求太太,或是她心慈,念着你平日里孝心,还有你点生路!”
慎宓这番听了,顿时也止住了哭,忙得就要起身往贞氏那边去。只跪了大半时候,脚腿酥麻,一时候又软倒下去。
沈氏连忙上前扶住了她,等不及就扯着要过贞氏那里去。
等二人跑了出去,福贵看着谭玄风还好好端坐在轮椅上,面色青黄消沉,试探着问道:“爷不跟前去?也好为姑娘求求。”
“有什么好求的,指不定太太早就知道这事了,本就不想管,才今儿清早就带着姑娘小弟出去了。”谭玄风转动椅轮,面朝纱窗,看着沈氏和慎宓的背影低沉说道,“也罢,让她有点指望也好。我今儿在药铺里挑拣的那几味药材可有送到我屋里去了?”
福贵推着轮椅连忙答道:“早就差人备下了,只是今儿爷累了一天,不如先去和老爷太太请安就歇息吧。”
谭玄风连连摆手,猛咳起来,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巾帕捂住嘴巴:“咳咳……咳咳……”
福贵见了连忙跑到几案上倒了杯茶水来,谭玄风就着喝了两口,渐渐平复下来,面色惨白,像是死了一回。
“罢罢罢,他们本也免去我晨昏定省,如今过去岂不是恰撞着一番是非。倒不如回书房里好生琢磨琢磨潮汐郡主的病要紧。如今春暖,要换几味药来调理才行。”谭玄风微咳几声,缓缓平复过来,抬起根手指朝不秋草堂的方向指指。
福贵搁下茶碗应了声哎,推着谭玄风说话间便回了不秋草堂。
草堂里甬道两旁植了许多青翠的凤尾竹,纱窗纸薄,屋外竹影映照到屋内来,阴阴翠润,几案生凉。
“赶快拿暖炉来,还有生姜水。今个儿在姑娘那里受了寒,回来前又咳嗽了。”福贵推着谭玄风进了院门,连忙吆喝着屋里的丫头婆子,“快些个。”
翠眉正剪着灯花,听见外头有人叫,隔着窗子应了声哎便拿起外披打起帘子出了屋忙迎了上去。
“哎哟喂,我嚷着叫你记挂些爷受不得寒,出去暖炉外披的常带着,你偏个都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翠眉啐了几声福贵,手忙着给谭玄风披上外衣,“还不快扶进房里去,爷回来了,快将火炉升起来。”
谭玄风面无血色拉着翠眉的手勉强笑道:“你别说他了,只他今儿被嘱咐的事多,又怪我自个儿不注意着,那房里出了些事情,一时心绪烦动才又惹了气。”
翠眉不再言语,眼中却含了些泪水,只低头背过谭玄风拭泪,扶住他进屋。
“我的小祖宗,搁着你是在绣花呢!起这半日,大爷不得被冻死了!”院子里李婆婆看着个小丫头别别扭扭生了许久的火炉,总不见得好便骂上两句,自个儿却不上去帮忙,只一转身又溜走了。
小丫头自己生了半日炭火总烧不起来,又被婆婆数落,有些个委屈赌气道:“只他身体这般羸弱,偏偏又住着这阴风沉沉的院落,可不是不见得好了!哪家院子里又阳春三月还起暖炉的来。”
过了许久屋内渐渐温热起来,谭玄风又喝了些热汤暖身,觉着身体缓和许多,慢慢睁开眼低声对着翠眉说道:“福贵差人送回来的东西,你可有接到了?”
翠眉正铺着床铺听着谭玄风问她,笑着回道:“收着了,想着是爷回来要看的,便放到书房里去了。”
谭玄风点点头,半笑着又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月上中天,又自己推着轮椅穿到书房里去,开始琢磨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