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辛特兰王城,依然是阴霾密布。空气中飘荡着的尘土让所有地方蒙上一层灰色的滤镜。晦暗的月光透过乌云,渗漏出一缕银丝,努力地向下探去,却怎么也照不亮这凄凉的大地。
在这尘之废墟中,艾略特仍在苦苦等待。
在安走后,他又尝试了数种方法,想要压制住米娅身上的诅咒,但都徒劳无功。无论是药水,魔法,奇迹,对她都毫无成效。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灵魂被一点一滴地抽走,像是一捧沙子般从他的手心流走。
而他只能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束手无策。
米娅虽然并非他亲生,但在一起生活的这几年,她可以称得上是他最大的动力。他奉圣杰之命来此调查,却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解的难题。越是调查,他就越是明白,这纠缠不休的谜团并非能凭一己之力理清的。他不再那样坚定不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信仰。
就在这时,他与一群难民相遇,机缘巧合下收养了米娅。他研究深渊怪物这么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正常人打过交道,而米娅的纯真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比起那个遥不可及的任务,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纯真,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在这幽夜之中,一道极难察觉的黑影掠过天际,穿过浓浓的尘土,轻巧地落在屋檐下,转眼间化为一名黑袍女子。
艾略特感觉到了她的气息,转头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一句:“你来了。”
“特地挑了晚上回来防止被看见。阿维莱斯他们呢?”安随意地寒暄道。
“早就睡了。”
“这样啊……对哦,你居然还没睡?”
“我哪里睡得着……”艾略特皱着眉头扶额道,“如果你拿到那东西了的话,请你赶紧解除她的诅咒吧。我不想再看她这样下去了……”
安将白花从袖里缓缓拿出。在昏暗的灯光与黑色长袍的映衬下,花瓣上散发出的光芒显得愈加圣洁。
“我拿到我需要的东西了,但在那之前,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艾略特问道。
安和艾略特对视一眼,目光变得深沉起来:“艾略特,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完美结局。”
艾略特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安。他已经太累了,没办法仔细思考她的谜语,但他隐隐感觉到不安,像一只爬虫在他的心口骚动。
“我看得出来,你珍惜米娅的童真与纯净。”安接着说道,“但我之前就说过的,这份童真只是诅咒使然。换言之,你珍惜的东西,是诅咒所产生的幻象。”
艾略特愣了愣,无奈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有些无法面对。但现在,也许他不得不面对了。
“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安戏谑地笑着,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灵魂的湮灭并不伴随着痛苦。我们的感觉是基于灵魂而存在的,在最基本的东西湮灭之前,痛苦这种感性的东西早就先一步崩解了。所以,米娅现在感受不到痛苦。”
她重新提高音量:“好了,来做个决定。让纯真的米娅就此没有痛苦地逝去,永远活在你的回忆里;还是,解除诅咒,并且同时,解除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安饶有兴趣地勾起嘴角,她倒是很希望看到艾略特纠结到无以复加的痛苦神情,就像她之前给芙蕾雅出难题一样。这算是她作为“观测者”的一点点小小的恶趣味吧,不过,她也很希望对方能够做出最佳选择就是了。
不过艾略特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接着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对她说道:“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基本底线。”
安只是邪魅地一笑:“毕竟童真总有一天会逝去,对吧?这个世界可没那么单纯。”
“我们没必要继续讨论这个。”艾略特把脸偏向一边,不想和她的目光继续接触,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
“是,是。”安随意地应了两声,“我们去外面,解除诅咒需要释放她的怨念,在屋里会一团糟的。”
她说着,想要上前抱起躺在床上的米娅,但被艾略特拦住了:“这事该我来。”
“请便。”安耸耸肩。
两人走出村子后又走了五分钟,将米娅安置在一处空旷的广场。此时正值夜深人静,只有耳旁的微风与朦胧的月光与两人作伴。
艾略特看着眼前形只影单的米娅,不禁又痛上心头,差点流出泪来。他又缓缓地拥抱了她好一会,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凝视着那仍显稚嫩的五官。他想记住这一刻,牢牢地记住,刻入他灵魂的最深处,因为之后,这美好就将不复存在。
这时,安的声音响起:“退后吧。接下来的事情全部由我负责。”
艾略特不满地想要发作,因为这声音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但理智告诉他不应该这么做,于是他生生地忍住了,只剩下对米娅的一个不舍的眼神,和喉咙里的一连串哽咽声。
安上前,将手中的花轻轻地摆放在米娅的胸口,随后单膝跪地,轻声细语地对着她祷告起来:
“孤独的灵魂啊,你是否迷失了方向?
你是否想问,我们究竟是在画外,还是在画中?
这个参不透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
你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随着安的话语,米娅的身体里渐渐飘出一缕缕黑烟来。黑烟越来越浓,弥漫在四周,让人几乎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但她毫不慌张,甚至没有移动过自己的视线。她的眼神中少见地带上了悲悯,那是她心底最深处真情的流露,她与米娅一同沉浸于她的悲伤之中,而她,愿用自己的一切来化解这悲剧。
她继续祷告着,不,与其说是祷告,不如说是在和米娅的灵魂交流着。
“不必迷茫,你的心即是你存在的证明。
正因向往无限,你才身处画中,迷失,怅惘。
可正因我们有限,世界才如此真实。”
那些黑烟凝聚起来,在空中打着转,围绕在安身边,从四面八方汇入她的身体,她的表情渐渐痛苦起来,但依然坚定地注视着米娅。
“于混沌中创造秩序,
于无目的中寻找目的,
于不存在中抒发存在,
这才是你的灵魂所在。
我以此花,冒昧引路。
愿你的灵魂之花,永不凋谢。”
最后一丝黑烟也被安收入体内,她闭上眼,似乎在仔细体会着什么。这时,米娅胸前的那朵花忽然光芒大盛,一股纯净的白色光芒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似北国飞雪般盛大无垠。她的身形开始剧烈波动起来,无数粒子状的物体在光芒中跃动着,好像下一刻就要破茧而出。
安看着光芒中心的花朵,眼中泪花一闪,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一朵能让无情的“观测者”倾注全部感情的古花,其中蕴含着的,又是什么呢?
“我的部分结束了。”安说着,站起身来,“我只是为她指了一条路,至于她理不理解,接不接受,要看她自己了。”
艾略特看向那跳动着的光芒,心中感慨万千,却不知该如何诉说。他瞟了一眼安,却忽然发现她的脸有些异常。
她的左眼下,多出了一条火焰状的黑色刻印。
“你脸上的是……”艾略特问道。
“你说这个?”安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那道新添的刻印,“灵魂要与自己和解,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贸然加速这个过程,她就会接受不了事实,陷入地狱般的狂躁。这是最难以处理的阶段,而我的方式是——替她承受这所有的狂躁。这就是这道刻印的来源。”
“你……替她承受……?!”艾略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一直只把安当作是个来历不明,心怀鬼胎的小人。毕竟她的现身方式,她的说话方式都那么可疑,很难不让人有戒心。但在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对方并非宵小之辈,正相反,她矮小的身躯里有着一个伟大的灵魂。
“没必要这么惊讶,我只能做到这里了。”安无奈地摇摇头,“孤独的灵魂啊,缺的不是能替她扛下一切的人,而是能理解她的一切的人。她以后的路,仍旧无人陪伴。”
她望向头顶的浩渺星空,对着那极北之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在思念一个曾陪伴过她,理解过她的人。但那也许,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这时,米娅身旁的光芒终于暗淡下来,她的身体稳定住了轮廓,从三岁的小女孩瞬间成长到了约二十五岁左右,身高甚至比安还要高上一点。她的一头黑发也随着她的成长一同飞速变长,几乎要长到她的膝盖那里。
她轻哼了几声,像是刚从长梦中恍惚醒来,坐起身子,眼中略带着茫然地看向两人。
“是你们……你们救了我……”
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但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一丝欢欣。艾略特看到米娅安全无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疲劳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喜悦。
“米娅,你醒了!太好了!”艾略特说着,高兴得想要冲上前去拥抱她,但忽然意识到对方已经不是个小女孩了,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了那里。
米娅看出了他的窘迫,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张开双臂,示意他没有关系,两人这才有些尴尬地拥抱在了一起。
安背过身去,闭上双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艾略特,谢谢你这几年的关心,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恐怕早就……”
“不用谢我,我才应该谢谢你。如果没有收养你,我恐怕也早就撑不下去了……”
两人深情地叙旧许久才重新分开,米娅这才想到边上还有一个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来对安说道:“灵魂的引路人啊,多亏了有你我才活了下来。请问尊姓大名?我一定要好好地感谢你。”
“叫我安就好。”安睁开眼睛,转过身来,“感谢就不必了,我不太习惯别人感谢我。我更想知道,你以前是圣灵教派的什么成员?”
“……”米娅沉默了一阵,随后叹了口气,“唉……那是件我不想提起的事情。但既然救命恩人想知道,我自然会说。”
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凄凉与悲伤,重新开口:“我曾经是圣灵教派的主祭。”
艾略特听了,大吃一惊:“主祭?!这……堂堂主祭,怎么会落到这种田地?”
安在一旁沉重地点了点头。
“请听我说。”米娅接着说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她席地而坐,整理了一下心情,将一个凄惨的故事在两人的面前铺展开来。
米娅原本是无数辛特兰难民中的一名。那一年,王城中心的宫殿中爆发出无穷的深渊能量,冲天的黑浪如同一头出笼的雄狮,将宫殿在瞬间吞噬殆尽,可怕的冲击波将方圆十里内的生灵都毁灭成了黑色的粉末,外围建筑大多也被波及。深渊爆发的那一天,是所有辛特兰人永恒的噩梦。
在爆发结束后,幸存的人们想要逃出王城,却发现打开城门的装置早已损坏,那原本用来保护他们的城墙现在却成了囚禁他们的囚笼。他们试图重新修复装置,却被频频出现的怪物不断地破坏计划,只得作罢。在这期间,也有人试图以各种方式从城墙下到地面上,但失足摔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
在绝望之中,米娅要与他人一同辗转迁移,在城墙内寻找容身之地。但她在整理东西时偶然间发现,自己的家中存放着一幅精美的画。让她惊讶的并非这幅画有多么的优雅精致,而是从画中传来的,“圣灵”的启示。
圣灵说,世间一切于人类而言,皆是幻象。人类永远无法知道幻象背后,究竟是什么在作祟。她也为此所伤,为此所困。不如和她一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能够洞悉真理的世界。这样,人类就终于能免受苦难,免受这无尽的幻象折磨。
于绝境中如获至宝的她将这幅画奉为圣物,向众人传唱,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从那画中感受到了什么,啧啧称奇,说她找到了拯救大家的方法。大家尊她为“得到启示之人”,把画作供奉起来,创立了一个教派,一个为人们寻找希望的教派。
于此,即为圣灵教派创始。
圣灵的温柔与智慧是教派的信仰,圣灵的雄才与大略是教派的基石,教派给予所有人的,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希望,是温和如丝绸般的力量——幻象的力量。
米娅作为主祭,自然悟得更多,她知道,圣灵确确实实地想要让她们前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她不在欺骗,她在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她给予人们看破幻象,操纵幻象的能力,是为了让人们和她一样,冲破这世间种种幻象的束缚,到达极乐的彼岸。
一切都和谐地发展着,直到名为哈迪斯的男子到来。
他以惊人的天赋入教,又以几乎是骇人的速度成长着,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体质,让他与深渊共存的无比融洽,他也由此悟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东西。他不仅仅能够操纵幻象了,他甚至能够操纵深渊之物为他所用,这强大到可怕的力量让所有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但他不满足于此,随着他的力量增长,他认为圣灵教派不该如此软弱,不该如此被动。“一个美好的世界,就该由我们自己主动去创造!”他如是说道。在他强大力量的支撑下,教派中的信徒开始倒向他的意志。他参透了那幅画作,他说,那画即是以灵魂所作。他要为圣灵收集这世间的灵魂,用作重建世界的材料,好让圣灵许诺的那一天快些到来!
米娅意识到了这一切将会成为疯狂的开端,她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太过无力。所有人,有的因惧怕他的力量,有的因他完美的计划,有的因他出色的煽动,纷纷倒向了他。她已然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她能怎样?她的力量在他面前,不过是一场小把戏。她的据理力争在他面前,不过是胡说八道。他说她参不透圣灵赐予的真谛,现在,该他来领导人们了。而“愚昧”的她,要么乖乖听命,要么就接受最严酷的惩罚。
米娅选择了后者。她无法违心地苟活下去,甘愿一死。但哈迪斯对她降下了比死更可怕的诅咒,他将她的灵魂劣化成了一个孩童,诅咒她的灵魂慢慢湮灭,随后把她和那些不信任他的教徒一同赶出了圣灵教派。
于是,她一直背负着诅咒,直到现在。
“请你们……一定要救救这个已经疯掉的教派!”米娅的嗓音带着哭腔,几乎是乞求着看向安,“能够破除哈迪斯的诅咒,把我的灵魂引渡回来,安,你一定是个强大的魔法师……”
“我不是。”安摇摇头,“并非谦虚,并非掩饰——我一点力量也没有,我既拿不动沉重的兵器,也放不出强大的魔法。我置身世界之外,作为“观测者”,观测这个世界,如此而已。”
“这……”米娅从安的神情里看出她并不是在说假话,但仍然无法相信,“可是,如果你不精通灵魂魔法,你怎么可能和我的灵魂沟通?”
“和灵魂沟通,用的可不是魔法。”安神秘地一笑,却并不接着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你们,一定想打倒哈迪斯吧?”
“不打倒他的话,这个世界一定会更糟。”米娅和艾略特一同坚决地点点头。
“很好,和我的目标一致。”安的眼神锐利起来。
“而我这里,有个计划。”
第二天中午,安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起,说明了目前的情况和她的计划,或者说,交易。
她声称自己能够打开深渊传送门,但缺乏所需材料,因此她需要所有人帮她收集材料。但这个“材料”却是超乎寻常的惊悚——她要哈迪斯的灵核。
哈迪斯的灵核一定是蕴含着巨大的能量的,这一点确实不错。但这个决定,多多少少混杂着她的私心,对于哈迪斯,她欲除之而后快。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和哈迪斯有什么过节,所有人也都心领神会。毕竟,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希望将他杀死,终结这混乱的源头,米娅更是想要重建一个充满希望的圣灵教派。
之后,安又提出了自己的一个要求:帮助她找到阿米诺。她给了两兄弟一个地点,说阿米诺一定会去那里,让他们去寻找阿米诺;她自己则和米娅,艾略特一起,去寻找打败哈迪斯的线索。
她似乎很熟悉阿米诺,那为什么她不自己去找阿米诺?面对这个问题,安只是一笑而过,推脱说两兄弟和阿米诺比较熟,可以更好地劝说她一起同行。听起来是个好理由,但阿维莱斯隐隐约约觉得,她并非是这么想的,而是另有计划。
五人从小村庄中出发,兵分两路,各自前往自己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