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城下了第一场雪的这天,晨省过后,秦韫玉留在了未央宫。萧文淙被抱在南星怀中,秦韫玉含笑逗了他一会,转眼对皇后笑道:“小皇子真是精神得很。”
裴令仪的脸上并没有笑容,许是还沉浸在失去手足的悲痛中,她的眼神疲累,黯淡无光,仍努力维持着一国之母的体面。她听了秦韫玉的话,只是默然地点点头。
秦韫玉示意苏木送上一双小鞋子,又道:“臣妾前几日给澄儿做衣服,顺手给淙儿也做了双小鞋子,还望娘娘笑纳。”
裴令仪点点头,示意南藤收了,这才开口说道:“难为你有心了。”
“只是不知合不合脚?臣妾按着往日里澄儿的身量做的,生怕小了,淙儿穿不了。”秦韫玉道。
南藤听了,拿了那鞋替萧文淙穿上,不想竟是大了一些。
“这倒好,可以多穿一阵子了。”秦韫玉见状,一副欣慰的样子,顺便看了一眼裴令仪,后者陷入了沉思。
从未央宫出来之后,苏木道:“这孩子比同月龄的孩子瘦小许多。才出生这么些天,竟是着了好几次风寒了。”
秦韫玉点点头:“看着倒是聪明伶俐的样子,不过瘦小多病些,大点或许就好了。或者是乳母**不足,淙儿吃得少。”
“萧文淙的乳母是萧文漪寻来的,必定是极好的,怎么会不足呢。”苏木道。
秦韫玉神秘一笑:“那乳母可都打点好了?”
“天天加了盐的大肘子伺候着,怎么会不好。”苏木亦是轻笑,“皇后如今哪有心思顾得上这些,方才让我们钻了空子。”
“只是得委屈淙儿一阵子了。”秦韫玉道。如今为人母,推己及人,秦韫玉见不得小孩子受委屈,就算她要用萧文淙做文章,也不忍心让其太过遭罪。萧文淙现在虽养在未央宫内,但裴令仪仍处在丧兄之痛中,对于这个二皇子的看护自然不会太细心。萧文淙体弱,遇上这寒风凛冽的冬季,能不能看到明年的花开,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天的雪直到当夜才停了下来,转而刮起了北风。那风打在窗棱上,仿佛一只暴虐的困兽,清晨时分才慢慢平息了。秦韫玉靠坐在床上,竟是一夜无眠,心里思绪万千,一会想着该怎样对付皇后和裴令儒,一会想着天气这样冷澄儿睡得好不好,一会又想起幼时和母亲同榻而眠的温情。到了苏木进来唤她的时候,只见她顶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幽幽地望着自己。
“快起身吧,听说昨夜二皇子又着了风寒,未央宫闹了一晚上呢。”苏木道。
秦韫玉道:“怪不得我一夜睡不着,果然宫里又不消停了。”
“又不是澄儿,你怎么还睡不着了?”苏木一面替秦韫玉浣手,一面奇道。
“到底还是个孩子,罢了,一会还是去皇后那看看吧。”秦韫玉顿了顿,又问道:“许清志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到底还是二皇子体弱。”苏木道。
一行人来到未央宫时,萧元怿和柳安之也在。柳安之伏在萧文淙的床边,握着萧文淙小小的手,脸上全是焦虑之色。萧元怿和裴令仪坐在一旁,正在说些什么。萧元怿见秦韫玉来了,关切道:“雪还未化,昨日皇后已免了这几日的晨省,你为何还过来?”
秦韫玉道:“听闻二皇子有些不适,臣妾特特过来瞧瞧。”说完,向萧文淙那里看了看,只见萧文淙躺在那里,似乎睡着了。秦韫玉又看见许清志正好进来,向帝后请了安,正要为萧文淙把脉。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样?”萧元怿见许清志把完脉了,问道。
许清志道:“二皇子只是偶感风寒,引起发热,并无什么大碍。”
萧元怿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轻松地对柳安之道:“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了。”
柳安之问许清志道:“怎么出生了这些日子,已是染了好几次风寒了?”
许清志道:“二皇子是早产,本就体弱,再者有些瘦小,生长缓慢,应是纳入不足。”
柳安之奇道:“纳入不足?我见乳母时常喂着,而且是两人轮换着,怎么会不足?”说着,便宣了那两个乳母进殿。
只见两名乳母迟疑着进来了,身量比柳安之上次见到她们时更加丰腴。她上下打量了一下二人,厉声喝道:“没用的东西!连个孩子都喂不好!亏得还是永宁公主推荐来的!”
这一句话仿佛是一记耳光扇在裴令仪的脸上,皇后登时面色便有些尴尬。萧元怿听了,也不满地看向裴令仪。
秦韫玉坐在一旁,把玩着腕上一只翡翠镯子,轻巧地添了一把火:“这二人倒是吃得脑满肠肥的,可淙儿比澄儿当时还瘦弱不少,真真是可怜见的。澄儿那会可没生过什么病……”
裴令仪打断秦韫玉道:“行了,你少说两句吧。”
柳安之一听,更是气得花枝乱颤,抢上前一步,照着其中一名乳母就是一个耳刮子,喝道:“整天肥鸡肥鸭大肘子的伺候着你们,敢情肉都长你们身上了!”
许清志见机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之前因二皇子长得瘦弱,微臣特意为两位乳母开了催乳的方子,也不知二位有没有按时服用。”
那俩乳母本是宫外来的,因着柳安之生得突然,当初萧文漪也是通过公主府的下人举荐来的,并没有仔细考察过。两乳母一听是要进宫奶皇嗣,那说出去也十分风光了,在萧文漪和皇后面前自然装得老实得体。但这些日子皇后并无暇顾及她们,二人本性便暴露出来,本是乡野粗妇,面对宫里的美味佳肴,自然是大快朵颐,哪顾得了旁的。而许清志给二人开的催乳的方子,里面故意加了味鲜地黄,二人因嫌太苦,总偷偷倒掉,十次里能喝个一两次都算多的了。听得柳安之的怒骂,二人心虚,并不敢申辩什么。
见两人嗫嚅着不肯说话,秦韫玉端起手边的茶盏,啜饮一口道:“皇上,皇嗣的康健乃是大事。这二人好歹是公主举荐来的,如此这般不把二皇子放在眼里,实在是胆大包天。”她说这话看似平静无波,细细品来,竟是绵里藏针,斥责永宁公主不喜幼弟,进而将矛头直指皇后。
裴令仪听得秦韫玉话中有话,不悦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向萧元怿道:“皇上,文漪如何您应该清楚,她断不会这样。到底是这二人的错,与文漪无关。再者,臣妾这段时间寝食难安,一时看顾不周,还望皇上降罪。”她言辞恳切而卑微,倒让萧元怿不好再发作。
“这样吧,朕知你近来心绪不宁,你便在未央宫中安心休息一阵子吧,淙儿交由安之自己抚养,秦昭媛也可从旁照拂一二。后宫之事……就一并交由秦昭媛打理吧。”萧元怿的目光一直落在柳安之和萧文淙身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二人。“至于这两个乳母,打发出去吧。以后文漪不必费这个心了。”
裴令仪哑然,她位列中宫多年,这是第一次被禁足。若是往日,她定会想办法申辩,可这段时间,她早已是神思倦怠。萧元怿带着柳安之走的时候,裴令仪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灰蓝色的衣角静静出神。秦韫玉也知趣,告了退出了未央宫。
大亮的天光洒在宫墙上,未央宫的宫门在秦韫玉身后缓缓关上,她转身看着这两扇华美的门,眼神如周遭的空气一般冰冷。许久,才换了往日里天真无邪的模样,和缓吩咐道:“回宫吧。”
这座后宫中最恢弘的宫殿,犹如一座华丽的坟茔,将一个女人大好的年华悄无声息地埋葬。
皇后被禁足,对于已经折损两个儿子的裴慎远更是雪上加霜。数月来的坏消息令他已是身心俱疲,悲怒交加下竟也是病倒了,把裴令儒急得不行。如今裴府实际的当家人已落至裴令儒头上,少不得硬着头皮撑起这一座赫赫的国公府。
这一日已到小年,按习俗,需要祭灶神。裴令儒一大早便来到裴慎远的屋前,谨慎地恭候着这位裴府的大家长。裴慎远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也慢慢缓和了过来。晨光熹微,他穿戴整齐地打开门,看着面前沐浴在晨光中恭谨的二儿子,这是他唯一的骨血了,他想,以后,定要护他周全,还有什么噩梦,就冲自己来吧。
裴慎远转而将目光投向脚底的青石板路,裴令儒想上前搀他一把,被他轻轻推开:“我还可以。”他伴着话音踏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我是陪着先帝一路浴血而来的,前方的牛鬼蛇神,我又有何惧?
裴慎远挺立的背影在裴令儒眼中,就是一座不朽的碑,护佑着裴家所有的子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