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修踉跄入狱之事很快被昭告天下。百姓皆是拍手称快,人性便是如此,人们总习惯于偏向弱者,对于裴家这样的权贵,自然有一种天生的敌视。而大楚历来注重倾听百姓的声音,加上裴令佑的旧事被翻了出来,这一下子,裴家的声望跌落在谷底。
此时的裴府,已然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裴慎远在外,如今茂城只有裴令儒能主持大局。他既要派人告知父亲,又要安抚裴令修的夫人儿女,还要应付前来的亲友门生,他平日里闲散惯了,一时间颇有些力不从心。
这日傍晚,裴令儒才送走了一批客人。只见萧文漪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裴府门前,萧文漪急切地跳了下来,唤道:“二舅舅。”
裴令儒道:“公主来了,快请进吧。”
二人进入裴府正堂坐了,萧文漪道:“如今大舅舅入狱,辛苦二舅舅了。母后在西山来不了,我过来看看情况,明日去西山知会母后。”
“有劳公主费心了。这事就不要去打扰皇后娘娘了。”裴令儒道。
“这如何使得?”萧文漪道,“母后可以去父皇面前替大舅舅求情。总不能让大舅舅一直在狱中吧。”
萧文漪到底是年轻女子,不明白个中关窍。
只听裴令儒苦笑道:“若是皇后娘娘求情有用,大哥又何至于入狱呢?”
萧文漪低头想了想,半晌才又问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吗?外公呢?他知不知道这事?”
裴令儒点头:“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萧文漪说道:“舅舅先别急,外公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去里面看看大舅母。”
辞了裴令儒,萧文漪转进内院,来到自己大舅母的院前,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已经哭成一片。她径直走了进去,只见一貌美妇人正坐在椅子上垂泪,周围围了几名姬妾,皆是掩面大哭。萧文漪皱了皱眉,先对着那几个姬妾道:“我从门口就听见你们几个的哭声。”
那几名姬妾被萧文漪公主的气势震到,停止了哭泣,都转头看向坐在正首的那貌美妇人。那妇人请萧文漪坐了,抬起已经哭得通红的眼说道:“公主来了,本应去迎接……只是……”
萧文漪柔声道:“无妨,如今这情况,我是该过来看看。”
裴夫人便用帕子拭泪边道:“怎么就突然被关押了呢?也不知他在狱中怎么样?”
萧文漪心里也是担心,但又不好表现得太过焦虑,只开解道:“母后也在向父皇求情,相信风头过了,父皇会把大舅舅放出来的。”
“我也听说了些,十八条人命啊,你舅舅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裴夫人哀道。
“我知道。所以,大舅母,你先放宽心,大舅舅会没有事的。”萧文漪道。
深秋的夜已经有了些许凉意,萧文漪从裴府出来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颤。月色清冷,洒在整座裴府的宅子上,使绝望显得愈发深沉。
翌日,正当裴府群龙无首之时,裴慎远赶了回来。裴令儒终于松了一口气,向父亲讲明了事情的经过。裴慎远在坐在裴令修常坐的那张书桌前,听着裴令儒的陈述,久久不曾开口。裴令儒看着父亲那张严峻的脸,试探地喊道:“父亲?”
裴慎远长叹一声:“你们真是太大意了!”
裴令儒支支吾吾道:“父亲……这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呀……都是大哥经手办的……”
裴慎远训道:“你们呐,我还以为我可以安享晚年了,结果你们一个二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先是令佑,然后是你大哥,现在好了,就剩你一个了,你可别再给我出什么幺蛾子!”
裴令儒低头答道:“是。”
裴慎远道:“这摆明了是有人做局!如今证物都在皇上那里,我们想要翻盘谈何容易?赵文林已是凶多吉少,我且问你,找到尸首了吗?”
裴令儒摇摇头:“大哥已经入狱……赵文林……我们便没有再去管了。”
“听我的,再去找。另外把宣州的人叫过来,看能不能画出假冒赵文林那人的画像!还有派人去夏家赔罪,他们家要多少赔偿都认,不许讨价还价……”裴慎远思索一下,“外面的舆论,我们还是要设法挽救一下。”
宣州夏府已得知了夏佰禾的死讯,这么短的时间内,夏府的顶梁柱和继承者皆死于裴家之手,这让夏府的孤儿寡母恨透了裴令修。平时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和奶奶们,披麻戴孝地在宣州裴府门前痛哭,那大阵仗引得周围百姓纷纷围观。这一次,裴府吸取了教训,裴令儒亲自前往宣州安抚夏家。他放低了姿态,低眉顺眼地请求夏家原谅,说夏家只管开口,多少赔偿他们裴家都会给。
夏钦的妻子当众啐了一口,恨道:“你们仗势欺人,如今人都没了,我要这钱有何用?!你们府里的腌臜银子,我也不屑拿着!”
裴令儒依旧做足了态度,请夏夫人在正堂坐了,劝道:“夏夫人,我知道你心里的恨。可是你要想一想,那是我哥哥犯下的错,他已经为此承担了后果。如今我父亲遣我过来,便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请求你们的宽宥。我知道你们家还有几个年纪尚幼的孩子,不要让他们长在仇恨中。这几个孩子的将来,我们裴家会管的。从商到底比不得入仕,不是吗?等他们大了,我们会扶持他们的。到那时孩子出息了,你也能挣得封诰。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头,谁还能欺负了你们去?”
夏夫人听着这话,似有些道理。所谓士农工商,他们就算再成功,说到底还是会被人瞧不起。若是那几个庶子将来能入仕途,好歹不会被人轻易欺负了去。她有些被说动了,略带迟疑地问道:“你所言当真?”
“我们裴家说话算话。”裴令儒道,“不过我们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夏夫人赶紧说道。
“夏家后人不能再找我们寻仇,两家恩怨从此一笔勾销。”裴令儒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夏夫人仔细想了想裴令儒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子便离开了。裴令儒随后命人封了一大笔银子送入夏府,宣州裴府门前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就在裴令儒前往宣州的那几日,裴慎远在茂城也没有闲着。萧元怿对裴令修的处置还没有下来,裴慎远上下打点着,至少能让裴令修在狱中待得舒服一些。同时,裴家训练的那批死士倾巢而出,牵着狗沿着茂城至宣州的官道仔细搜寻,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山谷里找到了赵文林被掩埋的尸骸。
裴令儒去宣州也带了最好的画师,召集了见过假冒赵文林的仆从们,通过他们的描述,魏荣的样貌跃然纸上。裴令儒盯着纸上这个宽额阔面的男人,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可此时他只有这幅画像,要找到此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想到这,他颓丧地叹口气,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不过裴家到底家大势大,这么多年来培养的人脉和眼线遍布大楚。很快,寻找魏荣的命令便发散了出去,裴慎远的原话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找出来。”
魏荣是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但鲜有人知道他与秦家、杨家的交情。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那日帮夏佰禾拦住圣驾之后,他便起身前往坨合去了。秦现和他都知道,他若还待在大楚,总有一日会被裴家找出来的。不如先去坨合避避风头,顺便打探一下沙加的动静。所以待裴慎远查到魏荣头上时,大楚已经没有魏荣的踪迹。裴慎远当然不会放过魏荣,他吩咐裴府的死士们,只要有魏荣的踪迹,必要将他活着带到自己面前,这事关自己儿子的生死,也事关他们裴家的名誉。
可是裴慎远的努力已经有些太晚了,他还未抓到魏荣,萧元怿对裴令修的处置已经下来了,择日问斩。这是裴家折损的第二个儿子了,裴慎远得知消息以后,气得砸掉了手中的汝窑瓷杯。他急忙奔赴西山求见萧元怿。
萧元怿整日里除了处理政务,其余时间皆陪在自己儿子身侧。因为萧文淙养在裴令仪那里,这些日子裴令仪倒是常常能见到萧元怿,可她每每想要开口替自己哥哥求情,又想起那日萧元怿对自己的态度,便只能作罢。
这日裴令仪正陪着萧元怿和萧文淙玩耍,只听王隽进来道:“皇上,齐国公求见。”
她本来正在替萧元怿剥葡萄,不由得手中一停,她知道,这次父亲是真的着急了。萧元怿倒是很平静,吩咐道:“让他在朕那里候着。”
王隽答应着去了,萧元怿起身的同时深深地看了一眼裴令仪,什么也没说就起驾而去了。
萧元怿踏入自己殿中时,第一眼便看见了满面愁容的裴慎远。他快速走过裴慎远身边,径直坐在那把金光灿灿的龙椅上,先发制人道:“朕知道你来是为什么。”
裴慎远哀哀地行了一礼:“皇上……老臣……”
“朕也是没有办法啊。这次朕若是不办他,如何平民愤?你这两个儿子,朕平日里看着倒好,怎么就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每次都闹得人尽皆知,实在是让朕为难啊。”萧元怿道。
裴慎远又道:“皇上,裴令佑是他咎由自取。可令修……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他派去宣州的人被灭了口,真正去宣州的人并不是我们派出去的,那人在宣州兴风作浪,我们真的是不知道的啊……”
萧元怿摇摇头:“你不要跟朕说他是被冤枉的,他自己和皇后早就说过了。你是朝中的老人了,这种事,要看证据的,可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夏钦和夏佰禾都是他指使人杀的。”
裴慎远听到这,老泪纵横,想他戎马一生,到头来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叫他怎么能不悲痛。他缓缓道:“皇上,老臣斗胆请皇上开恩,老臣已经查出一些眉目,还请皇上多宽宥几天,老臣定能替犬子洗刷冤屈。”
许是裴慎远那悲戚的神情让萧元怿有些不忍,他也未多想,便道:“行。朕准了。朕给你一个月,你若是能替你儿子脱罪。朕便饶过他。”
裴慎远听罢,跪得恳切,由衷地说道:“谢主隆恩。”他从西山下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回首望向半山腰处那座巍峨的寺院,几乎咬碎了一口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