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既明这仗一打便是一个多月,双方仍僵持着,消息传来时,茂城幽长寂寥的寒冬终于快要过去,一声春雷炸响,所有还在沉睡的事物都被惊醒,悄然地藏匿在天地间。
未央宫中,裴令仪正命人撤了火盆,换上了下边新供上来的香料,有春的气息。南星掀了帘子进来,屈膝行了礼,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请您去趟紫宸殿。”
“哦?出什么事了?”
“皇上没说,只让您速速前去。”南星说着,走上前来,道:“奴婢替您更衣。”
裴令仪点点头,让南星服侍她换了一袭正式却不隆重的衣裙,又将头发简单地梳理了一下,便前往紫宸殿。
萧元怿见到裴令仪这副打扮,不轻不重地道:“皇后今日打扮得甚是素净。”
裴令仪听闻,心里有点黯然,自己的夫君怕是有一阵子没有见自己了,自从秦韫玉小产,她便以素色衣衫为主,可他却今日才看见。她轻声道:“宫里才失了个孩子,臣妾无心装扮。”
“无妨,已经过了许久了。”男人心大,萧元怿早就从失子的悲痛中走了出来。他走过去,坐在窗下,命裴令仪在自己对面坐了,然后开口道:“今日叫你来,朕是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臣妾愿意为皇上分忧。”裴令仪柔顺地替萧元怿斟了一杯茶,递给他后又问道:“所谓何事?”
“李既明去北境迎战陀合,目前胶着不下。前几日,朕接到陀合国君的亲笔信,他意欲求娶一位大楚公主,以换得两国友好。”萧元怿仍旧面无表情,裴令仪想从他的面容上读出点什么,却什么也猜不到。
“臣妾听说,这次战事是他主动挑起的,如今又要求娶公主来换太平,臣妾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今军费有些吃紧,朕本来也想早点结束战事。他提出这个要求,估计也是面临相同的境地。罢了,一个公主,换几年太平日子,朕想了一想,觉得同意他的请求。”
“皇上的意思是……可皇上,如今这宫里只有两名公主啊!”裴令仪突然紧张起来,自己亲生的萧文漪今年正好就到了及笄之年,本来她已为女儿选定了驸马的人选,可如今若是被送去,往后便是两地相隔,骨肉恐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了。
“文漪和文沁。朕想来文沁年纪尚小,只有文漪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裴令仪一听,立马站了起来,声泪俱下道:“皇上!文漪是嫡女,是臣妾唯一的骨肉。我堂堂大楚怎能让嫡亲的公主去和亲?还是去那种蛮夷之地!若是昭告天下,岂不是让别国将我大楚看轻了。”
“朕知道你舍不得,可只有文漪最合适。”
“可否能封个郡主为公主代替了?”
“不可,若是为人所知,岂不是更加觉得我大楚小气,没有大国风范。”
裴令仪不死心,继续道:“臣妾觉得,文沁倒是合适。虽然她尚未到出嫁的年纪。可将来若是到了,凭借江婕妤的出身,也未必能为她寻个好驸马。到时候虽说是在跟前了但若遇不到良人,在跟前也过不好。如今她若是嫁过去,好歹也是一国的后妃,总比嫁给寻常王公贵族来得体面。而且臣妾看她也是个机灵的,嫁过去也必不会受到什么委屈。而文漪是块榆木疙瘩,担不起这个重任啊,皇上……”
“你这么一说朕觉得也对。可文沁如今才刚要满十二……”
“不急,便跟陀合说了,大楚要为清和公主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他们一年以后来迎娶便是了。”
“你说的极是。朕也舍不得文漪。”萧元怿喝了一口茶,说话间,便决定了一个女子一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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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便有圣旨降到明光宫,加封清和帝姬萧文沁为护国公主。这道旨意对于不清楚内情的人来说有些莫名其妙,就连萧文沁本人也很纳闷。直到第二天秦韫玉突然到访。
“大事不妙!”这是秦韫玉对萧文沁说的第一句话。
“婕妤有话不妨直说。”萧文沁一头雾水,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深陷泥潭了。
“你可知昨日为何突然加封你为护国公主?”秦韫玉见江婕妤仍未在宫中,只得把坏消息告诉萧文沁本人了,希望她能坚强。
“我还正在莫名其妙呢。你知道什么原因?”萧文沁忙让秦韫玉坐了。
“陀合求娶大楚公主。定下的人就是你!”秦韫玉也不废话,直接了当地把这事情告诉了她。
萧文沁毕竟自幼生在宫中,对于这种噩耗,竟出乎意料地稳重,并没有大吵大闹:“为何是我?不是文漪姐姐?她才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而且,你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面对大事如此平静的萧文沁反倒让秦韫玉刮目相看,她见当事人都不着急,自己便也淡定下来,道:“昨日也有口谕到我家中,命我哥哥护送你去。”
“是指明了护送我吗?”萧文沁问。
“口谕说是护送护国公主去。如今这护国公主,自然是你。”秦韫玉顿了一顿道:“昨日我家接到口谕,便送了信往宫里告诉我。我一合计,才知是你要被嫁去陀合了。”
萧文沁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哦了一声,便不作声了。
秦韫玉替她分析道:“在我看来,若是陀合要求娶我大楚的公主。其实萧文漪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年纪合适,又是皇后所出。可正因为她是皇后所出,身份尊贵,皇上和皇后,甚至裴家都不会愿意她嫁过去的。皇上在乎大楚的面子,断不会封了郡主或是贵族之女代替。如此考量便只有你了,虽然年龄未足,可等个一两年也未尝不可。皇上大抵是想牺牲你,来换取几年的太平时光休养生息。他日灭了陀合,你父皇定会风风光光地迎你回来的。”
“呵,说的好听。若是十年后、二十后我回来了,那我又算什么呢?那时候的我回来了,也只不过是一个死了丈夫的老寡妇而已。我的青春、我的命运,早就被父皇断送了。”萧文沁语气还是很平静,秦韫玉担心她是怒急攻心而致,正要张口,被萧文沁打断了:“你不必担心我,身为公主,我早就有这个觉悟,也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只是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还未反应过来。母妃……母妃还在西山,若是她知道了,估计会很伤心吧。既然我是注定这个命运,我也认了。只是母妃,将来母妃要在宫中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萧文沁很快便坦然接受了现实,在她看来,去抗争也没有用,不如乐观点,或许出嫁陀合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她的母妃出身不高,将来若是寻驸马,也未必能寻得什么好人家。起码去了陀合,她至少是一国的皇妃。
“秦婕妤,我明日便派人去通知我的母妃。过几日她回来了,你可方便再来看看我?”萧文沁问道。
“自然,我入宫一年多了,还未曾见过江婕妤姐姐。”秦韫玉向来喜欢萧文沁的天真烂漫,如今看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心疼,她便是有什么要求,自己肯定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好,过几日我再做点你爱吃的点心,以后怕是你轻易吃不到了。”
“瞎说,以后若是灭了陀合迎你回来,我自然天天来你这蹭吃的。”秦韫玉轻轻笑着。
“希望是这样吧。”萧文沁也笑着,可是眼里却带着一丝落寞。
陀合的使团很快便来了茂城,带来了礼物和陀合求亲的文书。萧元怿虽然心里有百般不愿,还是表面和气地接待了他们,并许诺将自己最爱的小女儿嫁给陀合君主,以表诚意,而由于护国公主年纪尚小,需得一年以后成亲。陀合也很爽快地答应了。于是萧元怿便昭告天下,此事尘埃落定。
萧文沁本人并无太多情绪的波澜,每日跟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倒是和秦韫玉的往来愈加密切,二人时常窝在云罗宫里品茗聊天,偶尔盛美人也会加入,三人或是弹奏琵琶或是摆盘对弈,日子过得也还算平静。
而秦韫玉也如愿见到了萧文沁的生母江婕妤。她与盛美人一样是江南人氏,与盛美人观之可亲的满月脸不同,她身材纤瘦,柳叶眉吊梢眼,倒是和李晏如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眼神里只有落寞与清冷,便是活脱脱的媚相。
“文沁大了,我也不想多拘着她,加之我多年受皇上冷落,倒不如在西山陪着太后念佛,也算是为自己和文沁积点德了。”江婕妤用健全的右手转着佛珠,而传闻中带有残疾的左手,则一直藏在袖中,从不露出来。
“恭喜姐姐,如今公主将要嫁入陀合,也是一桩喜事呢。”
“我出身不高,文沁嫁入陀合,倒也算是个好归宿了。看来是佛祖显灵了。”江婕妤低眉垂眼,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宫中的女子若是遇到不顺,都爱把心思放在佛祖身上,一门心思地祷告、企盼,希望佛祖能帮助自己。殊不知,这样只不过是心理作用罢了,事在人为,自己的命运到底还是握在自己手中。
秦韫玉眼疾,趁着江婕妤双手合十的功夫,看得真真切切,她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小拇指和无名指的地方,只有两根短短的肉桩。
“姐姐能把文沁平安养大,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头的。如今文沁要远嫁,姐姐必然会舍不得吧。”
“是啊,自我当初有孕,到文沁能平安降生,也是千辛万苦。我母家没有根基,当时李才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德妃,那会她刚刚失了孩子没多久,我便有了孕,她便处处为难我。若不是皇后娘娘护着,这文沁估计也生不下来。”
“李才人还真是专喜欢和有孕的人作对。”秦韫玉讥讽道。
“平日里她是个冷人,大家便相安无事,不曾想只要有人有孕,她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是为何。”
“李家势力庞大,姐姐当年怕是吃了不少苦吧。”秦韫玉一脸心疼的表情。
“倒也没什么,那会子也就是受了点她的气罢了。而且那会她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倒不会出什么害人的法子。”
“哦?是吗?那姐姐可知,她那会是怎么没了孩子的呢?”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雨天出门,跌了一跤,孩子便没有保住,据说是个皇子呢。”江婕妤说到这,又念了一句佛。
“妹妹斗胆问一句,姐姐的手……”秦韫玉实在憋不住,只得直接问了出来。
“是李才人。”时间或许是治愈伤口最好的良药,当初的痛不欲生,如今也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其实她也不是有心,罢了,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秦韫玉便不好多问,只能转移话题。
这一番谈话,秦韫玉并没有获取太多有用的信息。江婕妤是个独善其身的人,轻易不肯张口说什么。秦韫玉最后也觉得没什么兴致,便辞了江婕妤,自己回到云罗宫去了。